一九一二年元朔,京师的百姓多有欢呼雀跃者。为甚?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了。
对百姓而言,谁是大总统根本无关自身,自己过得好,那便是好。不过看着别人乐,自己也禁不住要乐。这便是民。
黄六爷在京师三胡同里有一间数得出的大当铺,做着极兴头的买卖。他对自己这一摊儿的事是门儿清,因而愈来愈富,那些小本家计的同行们提到他,无论夸赞还是贬讽,头前儿都是要加一句:“呸!”
论起刮穷人的财,黄六爷从不承认自己做那样的事。那他因何而富呢?自然要归功于满清的一拨儿遗老遗少。但凡有些眼力见儿的人都瞧得出,清廷是秋后的蚂蚱——蹦跶不了几天了,那班整日价提笼遛鸟的小老太爷们也急了眼,家中摆着的宋瓷与青花,也翻着跟斗似的换买家。钱是收不来几个的,但总要比没有强。至于银子拢来之后派到何处去,贵族们又产生了分歧。有的人很滑头,早在乡间太平地方置办了田产安顿了家人;有的人极固执,就窝在京师不动。后一类人我们瞧着他,非常乐观。他们总挂在嘴边儿的一句是:
“上不得台面儿的东西,迟早儿滚出去!”
这时是宣统四年,也就前两年的事儿,宣统皇帝发布的《币制则例》中,将钱币单位定为‘圆’,所以之前的龙洋就成了银元。这时候市面上还流出了一种稀奇东西,就是金币。为甚说它稀奇呢?光绪时开始打造这种金币,准备推行流通,但一点府库,上下全懵:皇清没多少金子了!所以根本没有能力大力推行,而只有少数一些家族得到这类东西做个稀罕物件,有幸尝鲜儿的幸运儿们,便抱着投机的心理,卖给了得意这些东西的收藏家。而这些收藏家,大多便是这些旧贵族。他们现在完全顾不上平日里念叨的‘保值’、‘坐地起价’,而是开始四下里寻买家了。可百姓们吃都吃不饱,谁要你的大金饼?我们倒是想要呢,给一个银角,你舍得换?不舍得,滚!
还别说,有人骂自然有人捧,黄六爷就收这东西,而且不少收。他按金子的分量折现洋给你。十足十的雪花银元,闪花了那些疲于奔命人的眼,也醉了富贵家人的心。那他买来这些作甚呢?甚也不做,锁在库里。有些喝过洋墨水的学徒就劝他,说这东西占你的财,妨碍资金周转,他一概不理。听到这些话,他反要笑你。这就是黄六爷,他活的古怪,但活的好。
总与黄六爷相与的,是个滚地龙,长沙也叫‘土夫子’。什么意思呢?三只手伸下边儿,盗墓的。这人叫千惠儿,是个女人,总不过十七八的岁,长得倒很有英气,黄六爷的哥哥黄三爷为她相过面,说她是‘秦良玉的貌,梁红玉的命’。黄六爷不信这些,说老实话,他一星儿也不想多沾这个女人。与她打交道,是图她手里的货,每逢千惠儿来销货,黄六爷总要摆一大桌儿酒菜,专给路边上的穷人吃。按他的话说,那不干不净的银子我做点儿善事,只当求个心安。黄三爷就不同,他到弟弟的店来逛,每次遇上千惠儿,他总与她攀谈,例如:“你打哪儿来呀?”、“吃过了吗?”诸如此类。说得多了,千惠儿也喜欢跟这个年过半百但仍朝气四溢的书生聊一聊。总不过是聊一些场面话,见得多了,有一次黄三爷就问:
“丫头,你这姓儿可少见了。”
千惠儿没怎么听进去,只‘嗯’了一声算答应。
“你这姓儿啊,遍朝打听,找不出几个来。嘉庆时候儿——那还没你呢——武安的知县就姓这个,我和你六爷家祖上跟他还有一点交情······”
“整日价搞那有的没的说,有意思······”黄六爷赶巧儿收钱回来,唠叨一句,进屋去了。三爷冲他笑笑,扭过头接着说:
“那嘉庆时的事儿,你怎知道呢?”千惠儿好奇心起,不自觉问了一句。
“我倒也不知道。我家小子平日里念叨这些,听得多了,就也知道点儿。”三爷笑着说。
“你家小子?多大?”千惠儿连珠炮似的问。
“略比你大些吧。若不是现在不兴这个,不是我夸口:三十个进士都考来了!对了丫头,你读过书么?”
“没,爹娘去得早,就得地下讨生活。”千惠儿垂了眼睑答。
“——六哥,给来碗茶!丫头,这终究不算正经的衣饭,听你六爷说,你身手不错?”
黄六爷捧着个托盘儿出得门来,边走还边念叨:“尽是我说,莫不是天下文人的口,都长你脸上去了!”一句话未完,把盘儿放下转身走了。
“六爷抬举。”千惠儿似乎没了多说下去的欲望。
黄三爷笑了笑。说:“你六爷就这脾性,别怪。”
她摇头欲答,屋里黄六爷叫起来:“丫头!你那份儿不要了?”
千惠儿笼了手,进屋去算钱,黄三爷一人儿看着六爷的伙计往外一盘盘端菜,很快没了兴味,走了。
黄六爷另一个来货的道儿,是个算命先生,叫半天星。
他这别号是哪来的呢?他这人,因他瞎了左眼,算命奇准,称雄北大牌楼,同行半是调侃,半是敬佩,给他取了这个名号。一日又一日,半天星的名头火起来,他就反倒不算了。那些笑他愚的同行们过不多久全倒了大霉:宫里开始四处请算命先生,但没一个走出来的。去哪儿了呢?乱葬岗没有那就别的地儿觅去吧!半天星这一举很是不凡,虽然他之后也为人算命,但也由明面儿勾栏变成了‘掩门子’。那他又是打哪儿来的货可以被黄六爷看上呢?打高人那儿来。
寺院,尤其是香火不旺的寺院,往往就有好东西。香火旺的庙,一家门槛千家踏,就是有好东西,指不定被哪个摸了去。再就是道观、山民家中,也时有意料之外的收获。还有那些书画大家,赶上了这势头,多有为生计犯愁的。家里到底没颗米,笔下再好,填不饱家人的肚子。半天星一来,明知是掏摸自己,他们却也得笑脸相迎。一个算命先生,就是靠走这些偏门儿,为自己挣得衣饭的。
半天星来给黄六爷送货,黄六爷一样预备一大桌儿酒菜,不过这次可就不给穷人,专为待客。同样是好货,同样卖出大钱,待遇却天差地别。半天星也从来不客套——他是最率真一个人!假如是下午来,他与黄六爷往往要吃喝到半夜。这时候,六爷不理会三房妻妾或明或暗提醒,就不回房,他宁愿听一听半天星说佛法,讲轮回。
黄六爷眼中什么是好货?多!但凡有人要,就是硬通的好货;哪怕一时无人问津,他也绝不轻易放手。
各类珠宝玉石,头面首饰,这是实打实的东西。那时候儿许多人家都有几件儿祖传的首饰,一旦吃穿无措的时候,往往可以救一家人的命。救他们命的是谁?是黄六爷。六爷看首饰,主要是看材料。金银这类不消说了,珠宝,这上头有大讲究。但凡有磕碰儿,他都不要,多好都不要;玻璃与碧亚么,他也不要。这两种东西,前者当时极为罕见,成为一时宠物,后者则是很多妃子的心头肉。但他就是不收。伙计问他为什么,他说:“玻璃这东西,行得一时,未必长久;碎邪金是好东西,但不吉利。岂但我不收,你们也不准收,否则不准进我黄记的门儿!”
这话一传开,一干开当铺的心里就泛起嘀咕:“碧玺怎地就不吉利了?”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,加之人都有个从众心理,于是那一年,碧玺的价格跌了,捎带跌死了几个珠宝商。人们就说,黄六爷打着当铺的旗号做古玩奇珍的买卖,挤得珠宝行没饭吃。
黄六爷的货有道儿,但他手中也得有硬通货:银元!不然,人家有货的不登门儿,典当的也不来寻你。那六爷的钱又打哪儿来呢?靠洋人。
六爷家里哥儿六个,个个都有本事。老大在洋学教书,老二在租界翻译,老三在家读书,老四江湖乱混,老五赌场抓钱,老六商场纵横。黄家老太爷死的时候儿他没分得多少家私,一人讨生活着实艰难。幸得他妻子贾氏一心一意跟着他,算是有了点温情。可这不能当饭吃。天幸他家老大和老二在洋人那儿混得好,他就时不时过去拣些洋落儿,用洋货回来换钱。万事开头难,有了这一笔横财,加上黄六爷肯吃苦,肯琢磨,他的活法儿就多了。
这一天,黄六爷如常开了张——他深谙此道,越逢年节,当铺越有生意,刚掀起门帘儿,外边一人就喊起来:
“六爷!凭我这东西,您得出来看看。”
黄六爷抬起头:不会有错儿,这是胡三癞子。那一口破锣似的声儿,跑不了!他放下手中的挑杆儿,走出来看。
“三哥几多时不来了,不回家过年?”黄六爷的嘘寒问暖,含着一股做作。
胡三癞子掀下帽子抓了抓头:“得嘞!就数您疼我,这不,刚到手的东西,我就紧着您来了。您多少看着给点儿,我好回家。”
“得,又是个胡吹的主儿。”黄六爷心下有些不耐烦,但面儿上不能显出来。胡三癞子是庙道会数得出的名人儿,小佛不也得人供?于是他整了整皮褂的袖子,打算验货。
胡三癞子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来,把包袱皮一掀,黄六爷那股子不情愿就烟消云散了。他目不转睛地看,看得眼睛都冒了光。
胡三癞子很满意他的神情:“怎样?不是好东西,我怎敢拿您这儿露乖?”
黄六爷小心翼翼地从包袱里捧起一只胆瓶,翻来覆去地看,嘴里还不停地嘀咕。
“青瓷窑,还是黑釉的,这弦纹···嗬!官窑,没错儿了······”
胡三癞子在一旁,觉得很有希望。他千等万等,黄六爷终于看完了。
“三哥,赶上过年,我不蒙你,铺子里只九十块大洋,你若不嫌少,东西留下。”黄六爷一副决绝的样儿,胡三癞子听了,低头沉思。
“我不蒙你,三哥,东西好!再多也有人要,但我手头儿只出得起这个价儿。要不您再走走看看?”黄六爷话里透着真诚,
“咳!还看甚?六爷从没蒙过我们这些人,哪有信不过您的?东西您收好了!”胡三癞子戴上帽子,抓起包袱往屋里走。黄六爷诡秘地笑了笑,紧走两步跟上。
胡三癞子在门首一把藤椅上坐下来,看着黄六爷手上那一口袋现洋,眉开眼笑。
“三哥,你点点!”六爷将口袋递给他。
“难不成六爷还少了我的么!罢了,六爷,过个好年,我走了!”说完,扭头出了屋。
黄六爷喊来伙计看店,自己抱着胆瓶回了家,
黄老太爷死的时候是分过家的,但黄家大宅一星儿没动,还是照原样儿。后来黄家老四不幸死了,兄弟几个奔丧时,说到这里,眼窝都红。老大就说:
“你说一奶同胞的兄弟,闹个什么劲儿!”
当时已阔了些的黄六爷,将黄家大宅又扩了好些,直至目下,黄家五兄弟的家眷,都住在这儿。人家哥儿几个的说法是:“老六机灵,他照看着,我们一准放心。”
他进得大门,先看见的是老大家的小孙子。这孩子不老实总四下乱窜,见了六叔祖,蹦蹦哒哒过来要抱抱。
“这小子!”他轻轻放下胆瓶,抱起小孙子掂了掂:“好似又重了些。”
院中走出一个女人,一身家居衣裳,青不青蓝不蓝,身段儿极是苗条。
“叔公,留心些,别摔了!”女人快步走了来,更像是飘着的。
“摔了他,大哥不剐了我!”黄六爷扭头问小孙子:“你说是不?”
“叔公,地上的瓶子呀,别摔了!”女人走过来,小心翼翼捧起胆瓶。
“大媳妇懂事,天冷,进去说。”二人各自紧了紧怀抱,挪开步子慢慢地往屋里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