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图轻轻对玻璃杯里面的开水吹气,停下,问他,“这样可以吗?”
他摇摇头。
她再往杯里面吹气,“试试?”
他还是摇摇头。
她两手摸摸杯子,轻轻喝了一小口,然后看看他,“可以了,再吹可就凉了。”
他这才接过水杯……
她这才没留意到玻璃杯上自己刚刚留下半个红色口红印,还不偏不倚地就要被他吃掉……
“慢着。”她喊住他。
他停下困惑地看着她,她边转身边解释,“杯子上沾了口红。”
这话让他看了看那半个口红印,他一点不在意地照样把水喝下,等她拿来纸巾,杯子已经半滴不剩。
“不是让你等一下么?口红含有毒素,吃多了不好。”她在意他的健康。
“严太太,你认为你的口红我还吃得少吗?”
他一句话让她脸红不已,要知道房间还有个松平在。
她有点不好意思,照顾他吃完药,她走到窗边把窗帘拉起,好让沉闷的房间开放一点。床头边,严承轩背靠着床背,松平在床前平静地作报告,仿佛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幕。
近来严宅主人房内总有人不断地走动,严承轩修养期间工作照常忙碌,悉心照料的上图习以为惯,反而是严承敏提出抗议。
“承轩,你能不能安心修养,生意你就少做一点儿不行吗?”严承敏每天这个时候都会特意跑过来看看他的伤。
“少爷,要不下次再说吧。”松平也不想惹人嫌。
严承轩点点头,吩咐,“有事你找银叔处理。”
严承敏挑了个位置坐下,就在离床边不远处的沙发。“承轩,你身体应该没什么了吧?”
他身体体格本来就好,加上上图悉心照顾,已经可以下床了。“可能还没有你想的乐观。”严承轩否认可以下床行走的事实,原因是他想窗边的她多照顾自己,自他受伤这些天来,他们天天相偎依,感觉亲昵,这伤,对他而言伤得很值得。
严承敏脸上呈现忧虑,他不经意间察觉到。
这时,上图走了过来。
“承轩,今天外面太阳很好。”她心情大好。“在上海,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太阳了,可惜你受了伤,要不然我们就可以一起到花园走走了。”
床上,他伸出手,她自然地回握他的手,坐在他身边。
“我很抱歉,竟然不能满足你的小小心愿。”他何尝不想陪着她,可是一旦下了床,就不能再享受她细心的照顾了。
她露出甜笑,摇摇头,“不要这样说,我心里会过意不去。”
他看看床头柜上的花瓶,“上图,要不让小梅陪你去花园走走吧,顺便摘一束鲜花回来。”
“这花瓶的花可是今早才换的。”她疑惑。
“连续几天都是玫瑰花,我看累了。”他表情有点夸张。
她顺从地点点头,“好,我去换一束新鲜的回来。”
从严承敏沉重的眼神她知道,他们姐弟有话要说,她在可能不方便。
“你不用刻意支开上图,你以为她会不知道吗?”严承敏认为上图眼神一抹而过的了然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“你知道的,她一直是我要守护的人,有些事她不知道还是好的。”严承轩看着她刚刚远去的背影,空气中还弥漫着她身上独有的香味。
姐弟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。
“你知道我想要跟你说什么?”
“你脸上写着呢。日本人的事不如外表平静,估计你也猜到了一些事情。”
在严家,除了小烨磊满月那天后,谁也没再提起日本人,严承轩没提,景上图没提,严承敏也装作不知,就连性命攸关的白亦云也好像没事一样,照常过日子。只是,不提起的事不代表遗忘,今天的平安不代表明天的吉祥,有些事不能自欺欺人,不能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,该来的终归要来,谁也挡不住。
“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我只知道亦云必须尽快离开上海,否则他会很危险。”说到底,丈夫的安危始终悬在她心头。
“他都不紧张,你替他紧张什么?”严承轩眼睛瞟向那五彩的暖阳,懒洋洋地说。
“他是我丈夫。”她怒斥弟弟。
严承轩无动于衷,“是吗?可我怎么觉得他一点儿也不害怕,而且,我打听过他的意愿,他不愿意离开。”
她惊讶,原来承轩早就知道了。
“你早就知道了?”
严承轩剑眉微蹙,“知道又怎么样,思想在他脑子里,谁也改变不了,你不也一样改变不了吗?”他一针见血地指出。
被他看穿,她有点沮丧。“对,你说得对,我改变不了他。”
不愿看着她难过,他接着说,“我已经让人安排好了,你们去英国吧,三天之后上船,到时候你只要哄他喝杯水就可以成功了。”
言下之意他早已安排好一切。
严承敏感动地流下泪水,这个弟弟,从来都是最爱她的,她就知道,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。
“承轩,谢谢你。”
“不要谢我,谁让你是严承敏,白亦云他命好,娶了你。”严承轩的安慰听起来不怎么好听,可她就是心里感动。
“承轩……”千言万语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俩人完全没有留意到,门外突然回来的白亦云把姐弟所有对话收入耳中,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开……
如果说洋人在上海是一道烈阳,刺眼夺目,那么,日本人就是烈阳背后的光源,前者能明着把人烧伤,后者能暗里将人烧得灰飞烟灭,片骸不存。
日本人肚子里揣着什么,从东北三省动态可观,从其暗地里招兵买马可察,狼子野心昭然若揭,与各列强不同,日本人较为低调,不像洋人招摇过市,关于中国这片肥沃的土地,日本人更能把心隐藏起来,欲干大事必先隐其心志乃日本人的行事风格。迫于各方面实力以及军事力量,日本人已做了大量工作,但凡上海豪绅基本有所联络,其中不乏各级官员。日本人想要进驻这片土地,必须先得到本土力量支持,至少能把这方面的压力减少活着尽量降低,集中火力,打完斋不要和尚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,有人还是能看到日本人这个目的的,或者说绝大部分人都看得见这么明显的居心,之所以不反抗,他们都为不反抗找了很坚硬且站得住脚的理由——简明易懂就是苟且偷生,或者文人诗句—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。总之,谁想出的词,总有人会用得上。
自己的国家眼看即将危在旦夕,作为一个曾经接受过思想教育的知识分子在这个时候离开,他能不能承受后人的骂名?能不能承受日后良心所责?能不能为一己之私一走了之?
答案是不能,所以,他只能选择辜负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