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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

老僧辨奸

严分宜未贵时,与敏斋王公读书菩提寺东院。一日,同阅《荆轲传》至樊于期自杀处,严曰:“此呆汉也,事知济不济,辄以头颅作儿戏耶!”遂大笑。王曰:“烈士复仇,杀身不顾,志可哀也!”遂大哭。又阅至白衣冠送别时,严复大笑曰:“既知一去不还,乃复遣之使去,太子丹真下愚也。”王又大哭曰:“壮士一行,风萧水咽,击筑高歌,千古尚有余痛!”继阅王囊提剑斫,箕踞高骂,严更笑不可抑,曰:“是真不更事汉。不于环柱时杀之,而乃以谩骂了事。”王更涕泅沾襟曰;“豪杰上报知己,至死尚有生气。铜柱一中,祖龙亦应胆落。”一时,哭声笑声喧杂满堂。一老僧倾听久之,叹曰:“哭者人情,笑者真不可测也。二十年后,忠臣义士,无一遗类矣。”后王官中牟县令,颇有政声。而严竟以青词作相,专权误国,植党倾良,为明代奸邪之冠。老僧预知之,而不能救,殆佛门所谓“定劫”欤?

铎曰;传言愚忠愚孝,有旨哉!古之乱臣贼子,皆聪明绝顶人也。是故,士不重才而重德。

青衣捕盗粤东某公,为河塘臬宪。有聂姓者,以人命诬服。公昭雪之,献女书儿为婢。公鉴其诚,纳之。公夫人御下严,箕帚而外,课以针指。书儿不能学,日加鞭挞,俯首顺受而已。后公以挂误,解组归。时枣树林有盗首曰赛张青刘标,善用流星弹,一发五丸,无不奇中。次日铁拐子朱健,善用一铁拐,曾击真武殿前石鼓,碎若粉。横行绿林,捕盗者不敢正眼觑。公稔之,戒备而行。时已薄暮,闻林中鸣镝声,公股栗,夫人色如土。侍从仆御,无不色变。书儿从容进曰:“么么鼠辈,何敢犯大人驾?如渠不欲生,婢子手戮之可也。”乞公前骑,徒手而去。叱盗曰:“贼狗奴,识得河南聂书儿否?”盗笑臼:“我辈但要得钱儿钞儿,书儿何所用哉!”书儿怒曰:“若辈死期至矣,敢戏言!”盗亦怒,骤发一弹,书儿右手启两指接之;又一弹,接以左手;第三弹至,以口笑迎之,噙以齿。盗惊,又发一弹,书儿仰卧马背,以双莲瓣戏夹其丸。第五弹至,书儿即发脚下丸抵之,铿然有声,去三十步远。腾身而起,吐口中丸,大笑曰:“贼奴技止此耶?”一盗解铁拐而前,书儿手夺之,曲作三四,盘揉若软绵,掷诸地,笑曰:“尔娘灶下棒,亦持来恐吓人,大可笑也。”两盗失色。书儿即出手中丸,左右弹,两盗尽毙。群盗罗拜马前乞命。书儿曰:“汝等何足污我手。”喝令去。从容回骑,禀白于公曰:“托大人福庇,幸不辱命。”公及夫人皆异之。继而问曰;“汝具此妙技,何不能拈一针?”书儿曰:“长枪大剑,婢子年十一二时,搏弄惯矣。一针入手,不知作何物,是以不能学耳。”又问:“鞭挞时何便俯首受?”曰:“老父命婢子来报公大德,小有忤犯,是报怨也,婢子何敢!”于是夫人亦喜。归家后,劝公纳为侧室。生子某,后为滇南县令。往往躬牵吏入山捕盗,大有母风焉!

铎曰:吾向读《冯暖传》,而知当日无薛债之役。客无能一语,至今几成铁案。英雄寄人篱下,毕生无可插脚,恐为厮养辈下眼觑耳!书儿遇盗,其厚幸乎?有疑口逆齿噙之说为过神其技者,然不闻《列子》之言乎!飞卫学射于甘蝇,诸法并善,惟啮法不教。卫密持矢以射蝇,蝇啮得镞矢还射,卫绕树而走。则书儿此技,亦有所受之也。牛羊之眼,相儿女子犹失之,况相天下士哉!

正士驱邪樵阳郡韩公,貌文秀,而性好武事,日驰马试剑为乐。未贵时,携一健奴,出游五岳。中途遇雪,投止枯庙。一更后,雪月交辉,公起立檐下,四望皎然,曰:“真琉璃世界也。”忽阴风四袭,一狰狞恶鬼,昂首直入。公拔剑相迎,健奴大惊,犬伏地下,一以两手抱公左足,见恶鬼渐长,始犹高与檐齐,继则出檐者约三丈许。仰见公状貌亦变黑面赤髯,挺身而立,身亦渐长,高出于恶鬼者又约三丈许。鬼身顿缩,伏地而拜曰:“公烈丈夫也。人无富贵贫贱,神气俱高十丈。自作一亏心事,神气即短一尺。故眼前之赋形宇宙者,上者长不满五尺,次者三二尺,下者塌地如三寸锥。而公独保其元神,异日之立地顶天者,非公而谁?勉之勉之!”言毕而逝。健奴见公亦如故,起述所见。公竟茫然。后公位至总戎。平寇阵亡,崇祀义烈。所遗《伏鬼图》一卷,焦而虬髯,非其本相。而里中有鬼祟,请其像镇压之,辄遁去。故至令有赛钟馗之名。铎曰;百尺楼头,元龙豪气;旦旦伐之,则扫地尽矣!塌地如三寸锥,犹非充类尽义之论也。

恶客除淫金山寺老僧普静,畜一猴,毛色尽白,日锁诸佛殿上,令听讲。一夕,脱索去,老僧叹曰:“业畜淫心未断,必杀身。二十年功行,断送却矣。”会有陕商某,侨居铁瓮城,好畜美姬,婢女仆妇亦端好。一日,有褐裘少年款其户,自言申姓,困苦尘嚣,愿假园亭以憩。某素有断袖之癖,觊其貌美,许之。夜诣其阁,见床无衾褥;笑日:“榻冷如冰,抱衣难卧,如不以贱躯为累,当移幞被来。”少年许诺。某命家奴携锦褥,并鹅黄绫被陈榻上而去。某曳少年同卧,潜私之。少年笑曰;“被君轻薄,从此冠而钗矣。”某亦笑曰:“汝诚匿我,当厕诸金钗之列,岂敢视为外宅儿哉。”由是少年出入闺闼,某亦不禁,渐私其婢女仆妇,继并乱其姬妾。初犹作宵战,后竟白日宣淫,漫无顾忌。某素嬖之,不能骤加呵逐。一心腹友至;某潜与商榷。友曰:“开门揖盗,罪诚在汝。必欲除业种,当先断其淫具。”某曰:“宫之乎?”友笑曰;“割鸡焉用牛刀。”某固问之,答曰:“世有不持寸铁而可下人腐刑者,特痴儿不察耳。”某请计,友曰:“此间有一娼,小字雪狗,下体发巨毒,盍召之来。”某从之。亡何,雪狗至,口脂面粉,烟花中主帅也。某藏诸闺阁,夜令就少年寝。少年得雪狗,果大喜。雪狗本娼家妇,素善房术,少年又健战,朝夕攻毒,殊无觉察。不半月,少年两颧渐赤,时以手插裈际,似搔痒状。又半月,双眉顿蹙,呻吟作痛楚声。越数日辞去。然两三日必一来,来则与雪狗聚。后数日,不能步履,拄杖伛偻而至,与雪狗偎抱,竟夕转侧,不能兴云雨。雪狗故握其茎以掉弄之,砉然而脱。大声呼痛,下床觅杖,踉跄遁去。雪狗就灯下出掌视之,见一具约五寸许,皮肉交粘,血淋淋如涂朱。嗣后竟不复来。

友人至,笑曰:“宫刑己验,但君以绣帏作蚕室矣。”某笑谢,并以百金赏雪狗去。后闻金山塔顶,有一白猴,下体溃烂而死。老僧瘗诸塔下,叹曰:“谁家恶毒儿,至此惨杀。然淫根尽拔,可以净体皈三宝矣。”某嘱友隐秘其事,而雪狗反为人详言之。铎曰:痴儿噬毒,必至丧身;浪子回头,已成灭鼻。幸制心猿,勿投馋犬。腐刑最下,其共凛之。

芙蓉城香姑子震泽彭生,少年倜傥,艳文箫彩鸾之事,欲求仙侣。父母择配,屡梗命。一日扁舟临湖上,见上流浮芙蓉一瓣,拾视之,有小词一阕,曰:“小敷山下水溶溶,记相逢。欲采苹花,可惜遇东风。午桥烟雨浓,不如归去梦帘栊。小楼东,留得阑干,一半月明中。夜凉花影重。”心异之,舍舟登陆。百步外,芙蓉万本,张如锦幄。至则朱户沉沉,铜环昼掩。忽青衣媪启扉出视曰:“彭郎至矣。”导引而入。凤屏东畔,一女子款步而来,彭趋揖之。女曰:“妾芙蓉城香姑子也,久堕尘寰,未逢佳士。知君夙企仙缘,故借涂鸦,引桃源入桌耳。”彭曰:“荷蒙仙眷,提掇凡愚,一生为奴亦不惮。”女笑曰;“君真痴于情者。”命青衣媪扫除内室,中设两榻,以备寝处。至夜,女宿东隅,请彭西向。彭曰:“既睹芳容,当亲玉体。何复咫尺巫山,使人介介。”女曰:“仙家夫妇,只在神交。若以形骸为爱,则秦弄玉早抱子矣,何箫台上至今无雏凤声也。”彭强就摩挲,而终不着体。女曰:“郎君浊气未除,纵欲勉同衾枕,尚隔一层。明日为郎烧换骨丹,三日而成,服之始能欢会。”彭不获已,退寝别榻。晨起,女采药三山,配入丹鼎,命彭朝夕守之。彭日启炉,以观火候。女哂曰:“狂郎情急矣。”彭曰:“饿者急于食,渴者急于饮,人情类如是耳。”调笑间,而舟人迹至,因父病殆,母驰书招之。彭念指日丹成,可以近丽人而登仙籍,见母手书,颇不怿。女促令暂归省视。彭曰:“死生有命,归何益哉。且此间乐不思蜀矣!”女勃然曰:“有儿女情而无父子性,必非仙器。纵炉头丹熟,换骨亦无济也。”遂立毁其炉。彭曰:“即不敢妄亲香泽,还望度我一登仙阙。”女怒目不语。一回顾问,青衣媪化为彩凤,女跨之而起,叹曰;“是儿全无心肝,大罗天岂无父之国哉?”冉冉入云而没。花木庐舍,一时顿渺,舟人亦不见。彭懊恨久之,寻道而回。铎曰;仙家夫妇,只在神交。千古名言,可为兰香萼绿辈解秽矣!帝阙仙班,必求孝子,则伯阴弃母,梅福绝亲,尽谓妄人之附会也可。

扫帚村钝秀才定陶富室某三代有善人之目。子年十四,欲延举业师,选择良苛,迁延未决。一夕,梦有人告之曰:“汝欲延师,非吴郡扫帚村某秀才不可。”醒而异之,束装诣姑苏,一问扫帚村,在郡西僻壤。至则野旷人稀,无可问讯。忽一老翁曳杖而来,某趋叩之。翁笑曰:“某秀才,即是老朽。”遂具达诚意,并欲随至翁家。翁曰;“蜗舍不足以容贵客,既蒙宠召,即此同行。”某大喜。载与俱归,命儿受业座下。翁督课严,夜以继日,无间寒暑。所读文,成宏制艺外,皆翁平日窗课,以及岁科诸试作。弟子文或不佳,自作一艺、令其诵法,是年游于库。复抄昔年闱中诸落卷令之读,凡一切时下清真雅正登上选者,咸命规仿其利。春秋两闱,连战皆捷。某大喜,置酒为先生寿,且曰:“先生出其徐绪,即令竖子成名,何乃自甘蠖伏,以青衿终老牖下?”翁欷歔久之。某诘其故,翁曰:“言之勿怪。仆非人,鬼也。少时不谨细行,有惭名教,以至困场屋五十余年,未得一掇科第。而室人儇薄,谓仆文不合时宜,致遭废黜,日以钝秀才相诮,郁郁赉恨而终。今稔高门积福,故借德泽为文章吐气,使知一生潦倒,非战之罪;且令天下知拾巍科登高第者,在此不在彼也。”言讫,抚膺一恸,倒地而没。某骇叹良久,感翁教子之德。重至其地,见老屋一椽,停棺左侧,有老妇执炊爨下,询之,曰:“此先夫也,亡三年矣。生时嗔以钝秀才呼之。临终谓我曰:‘于德薄不能置青云,以博封诰,后当以文章贻汝福也。谨记此言,勉延残喘。’”某闻之倍增惨悼出千金恤其家,并极力营葬而归。后于谒选得县令,迎养老妇以终老焉。铎曰:“土先德行,次及文章。故春秋榜上,大半积福儿郎也。青年失德,白首除名,虽鬼帐传经,终当食报。视方三拜之登科,又逊一筹矣。嗟夫!”

三杖惩奴元和令常公养蒙,爱民重士,神于折狱。里中有恶权与主妇通,而碍于其子,唆主妇以忤逆控县。公廉得其实,拘叔氏舅氏,一并听鞠。至日,唤恶奴上,问:“两党亲族,俱不列名,尔何抱主妇控?”恶奴日:“小人蒙主人豢养,日望小主成家,不意下流自居,主母束之,反肆抵触。赴愬两党亲族,视同秦越。不得已,冒嫌抱控。”公曰:“忠心为主,劳怨不辞,汝可谓义仆矣。”恶奴顿首曰:“小人素有好人之目,里党所共知也。”公颔之。唤件激儿,年十四五,间插儒雅。讯其逆母之故,但流涕不言。公伪怒曰:“不孝之罪,律有明条,三尺法何可轻有。”遂飞签下。儿痛哭,叔与舅代为哀免,而恶奴面有喜色。公顾而笑曰:“尔小主尚在童年,刑杖一下,立当毙命。汝素好人,且受主人数年豢养,盍代杖?”呼两旁隶曳下重杖,曰:“代不孝者杖,勿从轻也。”责至四十,血肉交飞。继又罪其叔曰:“尔与乃父为同胞,而不能禁约其侄,至令以忤逆播闻,亦当受责。”叔伏地乞恩,公笑曰:“一客不烦二主;有好人在,尔勿畏也!”又曳下代责二十,并唤舅氏上,曰:“母子之恩,本于天性,汝妹即欲控告,“何难一言劝阻,乃袖手旁观,酿成家变,本应重责尔罪,但年老龙钟,不堪受杖,奈何?”因顾恶奴曰:“本县今日勉出大力,成全汝好人之名。”又飞签欲责。恶奴势难再杖,叩头乞免。公大笑曰:“汝推主母面情,亦当为其兄稍效微劳也。”卒杖之。复命舁重枷至,曰:“杖已代矣,枷又何辞!”大书“枷号好人一名,俟忤逆儿改过日释放。”恶奴杖痕已重,复荷重枷,不旬日竟死。阖邑称快,服公之谲断焉。

铎曰;中冓之言,扬之实丑。藉端杖以惩奸,亦折狱者之苦心也!谲而正,奇而法,可谓得律意矣。宋代驭守令最宽,故吕公弼、张崇阳辈,往往片言齿剑,一钱杀人。后守令之权渐削,徒一年以上,必申请待报。惟枷杖得以专决,故情重法轻者,辄纵其恶。公以枷杖代剑,可谓善伸其法者。然宁成束薪,延年屠伯,君子终防其渐也。

片言保赤钱塘袁公简斋,为先大父同谱。由翰苑改授上元县令,风骨铮然,不阿权势。引经折狱,有儒吏风。时民间娶妇甫五月,诞一子,乡党姗笑之。某不能堪,以先孕后嫁,讼其妇翁。越日,集讯于庭,两造具备,观者环若堵墙。公盛服而出,向某举手贺。某色愧,俯伏座下。公曰:“汝乡愚,可谓得福而不知者矣!”继问其妇翁:“汝曾识字否?”对曰:“未也。”公笑曰:“今日之讼,正坐两家不读书耳!自古白鹿投胎,鬼方穿胁,神仙荒诞,固不必言。而梁赢之孕逾期,孝穆之胎早降,有速有迟,载于史册。总之,逾期者,感气之厚,生而主寿;早降者,感气之清,生而主贵。主寿者,若尧年舜祚,尔等谅亦习闻。主贵者,不必远征,即如仆,亦五月而产。虽甚不才,犹得入掌词垣,出司民牧。谓予不信,令汝妇入问太夫人可也。”某唯唯。即命妇抱儿入署。少选,儿系铃悬锁,花红绣葆而出。妇伏拜地下曰:“蒙太夫人优赏,许螟蛉作孙儿矣。”公正色谓某曰:“若儿即我儿,幸善视之。他日功名,勿使出我下可耳。”继又顾众笑曰:“尔众中有明理之士,幸谅予心,勿以前言为河汉也。”众齐声附和,于是两家之羞尽释。后儿读书食饩于庠,奉公长生禄位,朝夕供养焉。铎曰:含垢纳污之说,为临民者言;此印板律例,非读书人不能解也。然舍身以保赤子,类非守经者所能。公殆现不坏身,运广长舌,向讼庭为众生说法耶!黄盖以武人而治石城,况钟以小吏而治吴郡。后如冯坚、王兴宗辈,或以典史,或以直厅故王晋溪谓吏治之善,不必出于甲科。然遇此等公案,岂是无学人杜撰得来?盖不熟晋库之论,失油络者必受飞灾;不读《周易》之文,授沐枕者终成冤狱。学优则仕,旨哉是言。

盗师娄郡谭某,三十徐年未掇一芹。就馆西村,所得学俸,不能养妻子。而从学者又弃儒而贾。岁暮卷帐归,道遇一老翁,笑曰:“先生散馆矣,明年有所主否?”谭应曰:“无”。翁曰:“仆有葭莩亲,明年延师训课其子,如不弃嫌,仆请为介绍。”谭极意嘉纳,继询其居址,翁曰:“至日仆自来,先生不必絮问。”遂拱手散去。灯节后,老翁果至,陈朱提百两为聘。谭喜,别妻子,登舟而去。水程曲折,都非熟径。约行三昼夜,翁曰:“至矣。”握手登舟,至一处,高门华屋,旁通一径。花木参差,中有屋数楹。翁曰:“此书室也,请先生少坐。”入内引弟子出拜,瑶环绣服,类贵介子弟。翁曰:“主人偶出,未及倒屣,改日请见可也。”继出书,请谭句读。视之,《三国演义》一部、《水浒传》十数本,无五经及四子等书。谭异之。翁曰:“若曹无志功名,但得识数行字,稍习世事足矣。先生勿疑怪。”谭遂安之,翁亦别去。居半载,饮食供奉,备极丰腆。一日,传言主人归,大设华筵,请先生观剧。谭至,主人雉冠甲服,肃迎而入。四座宾客,皆戎服临筵。谭心惊股栗,进退失措。主人笑曰:“先生勿惊,仆江湖豪客也。因我辈中,恃强劫杀,罔顾仁义,故令小儿受业,得以稍知大体。今幸不弃,嘉惠后学,特治卮酒聊明忠敬。”言毕,梨园以剧本呈点,谭未识乐部名色,姑点《白罗衫》全本。演未及半,主人色变而起,急命撤筵曰:“仆未尝开罪先生,何姗笑若此?虽然,亦天命也。”遂具彩缎数端,黄金十锭,命其子星夜送归。翊日,捕盗师卒至,一门掩执。其子窜伏谭家,仅而得免。谭感其意,抚弟子成立,翁亦时来周恤之。铎曰:盗亦有道,非读书人不能顾。不谓待先生忠且敬者,转出自盗,宜天之不忍斩其嗣也。今纨绔子弟,奇嫖淫赌,虽千金不惜,而独至西宾备脯,辎铢必较,曾盗之不如。

鬼婿扶风邱淑,字令仪,幼失怙。母夫人束子严,偶碎其带上玉佩,惧而亡去。夜窜山谷中,月色迷蒙,荆榛苍莽,无可投宿。兆以葬。娶吉氏女,颇贤德。所得封诰,亦让诸前室,以嘉其志。铎曰:烈女不更二夫,虽死犹遂其志。后妇之贤,亦贞魂有以感之也,不然,故剑之求,且招其忌,能以封诰相让哉?

书神作祟金陵钞库街某氏子,世业儒,因读书不能致富,弃而为贾。偶独宿肆中,闻床头叹息声,叱之始止。嗣后每夜必闻,某亦置之。一夕,有方巾朱履者,自床后徐步而出,颦眉戚额,意似不乐。某问为谁,应曰:“予书神也。自流寓汝家,蒙尔祖尔父颇加青盼,不意留传至汝,罔修旧好,竟尔见绝。犹幸两无仇德,乃今为钱奴束缚,使予意气不扬。若不早脱腰缠,则铜臭逼人,斯文沦丧。祸将及汝,莫悔莫悔!”言毕而逝。某急起,秉烛四照,见有破书数卷,以钱串捆缚弃置床头,盖十数年矣。某恨是书为祟,取火焚之,一时灰飞焰起。延烧庐舍,室中物靡有孑遗,后竟以贫死。铎曰:读书不能致富,此言是矣。试问不读书人。个个能富耶?然以求富之念读书,吾知其非读书人。我辈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?乃以富贵利达,横亘于中,稍不得志,辄归咎于书、试请掩却书本,毕竟向何处觅生活哉?尝作《沁园春》词六阕。曰:“甲子仲秋,惟吾与书,盟于草堂。愿既盟之后,言归于好。自今伊始。幸勿相忘。出则随车,归则并几,夜火晨鸡总备尝。吾怜汝,把牙签笑插,玳瑁亲装。谁知尔本无良,枉赚尽英雄而鬓苍。叹臣饥欲死,千钟甚处;立锥无地,金屋何方。我自怜卿,卿真负我,拔剑相看也不妨。言未毕,书早惭而退,潜出门墙。”

“学书不成,将焉学乎?不如老农。有草庐半亩,横塘之曲;石田一顷,葑水之东。椎髫鸿妻,蓬头霸子,裹饭偕行荷锸从,桃源境,看桑麻鸡犬,乐也融融。悲哉吾道终穷,似稼圃樊迟术未工。枉操豚以祝,学齐东语;揠苗而槁,与宋人同。门有催科,瓶无储粟,庑下投人作赁春。翻然悔,悔从来耕也,馁在其中。”

“古语有之,多钱善贾,吾何不然。看鲜衣怒马,小儿宿卫;弹筝挟瑟,中妇邯郸。第拟通侯,园连沁水,百尺珊瑚碎绮筵。银烛底,有奇书勾股。讼帖争田。吾侪贫也由天,料此辈何曾值一钱。况痴儿和峤,本无此癖;家兄孔老,素乏其缘。安用牵车,等诸屠狗,富可求欤愧执鞭。君休羡,道圣门高弟,货殖犹贤。”

“磨盾鼻书,封狼居胥,亦豪矣哉。想受降城外,霜浓雁碛;纥干山畔,月照龙堆。投笔军中,弃繻关下,如此书生未易才。谈笑处,看楼兰系颈,奏捷平台。一朝幕府疑猜,便缚下都船大可哀。叹高牙大纛,青霞气郁,明珠薏苡,黑狱冤埋。大树飘零,蓝田呵骂,兔脱东门归去来。从头算,算何如军旅,未学为佳。”

“然则奈何,吾当相从,赤松子游。正藐姑仙子,导予翠节;金门谪吏,坐我霜虬。笑酌流霞,醉眠芳草,眼看蓬莱弱水流。从今后,把丹炉妙诀,压倒浮邱。茂陵风雨堪愁,伴寂寞骊山碧树秋。叹莫须有者,壶公桂父;想当然耳,方丈瀛洲。壮不如人,老之将至,自误多缘药石谋。寻不见,是文成匹马,徐市扁舟。”

“书汝来前,与子别后,益复无聊。倘蒙君见宥,仍开旧阁;谓予不信,再订新交。苟蹈前愆,有如皦日,从此相携卧草茅。书大笑,道君言过矣,听我刍荛。相期努力云霄,莫一任青灯骂彩毫。倘金门挟策,陪君拾芥;长杨献赋,伴尔题桥。归以银泥,封予金匮,极德人生级一条。予再拜,急延诸上座,谨佩琼瑶。”

病鬼延医曹州计伏庵,本牛医。有富翁某病喘,请医罔效,计以治牛之法治之,辄验。遂自负名医,行青囊术于齐鲁间。一日昼寝,有仆持帖来邀,计不问为谁,令仆导去。至一堂上,见面黄骨立者数十辈,环来诊脉,计熟视之,皆平昔所不治者。愕然曰:“此冥府耶?”众曰;“然。”计曰;“若是,则请我何意?”众曰:“先生医我来,还望医我去。”计不获已,勉写一方,众睨视良久曰;“一剂恐不能效,屈先生留两三月去。”计涕泣求归,众怒曰:“此地既不可居,曷为送我辈来此!”群起挝之。计亦惊醒,觉左颊微痛,验之,有指爪痕。铎曰;以治牛之法,而施诸有牛性者,宜奇功可立奏也。执是术以往,哀哉众生,尽丧于牛刀下矣。

清。沈起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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