隔了一天,咸时亲到运同家去,托他转谢汪会长先生的厚礼。其实他也不是专诚为着道谢,不过借此为名,好做一个进门题目,免被他亲家误认做借贷而来。又想乘间向运同提起儿子铃荪和他女儿翠姐的婚事,运同若肯通融办理,免却茶礼,彼此也可早了一重心愿。咸时由米店中公毕出来,已有五六点钟光景,运同还未晚膳,却把那只板鸭煮熟,切了一大盆,买六十文烧酒,高跷着腿,独坐在客堂中咬一口鸭,呷一口酒,其乐无比。见咸时来了,倒也十分欢迎,慌忙拖一条凳子,请他坐下,一面高叫翠儿快拿一副杯筷来,这翠儿便是他女儿翠姐,翠姐知道咸时是他未来的阿翁,怎肯抛头露面,送杯筷出去,暗骂爹爹怎的这般糊涂,自己索性躲到房内去了。运同连叫两声,没听得答应,心中已明白女儿的用意,笑说:“怪丫头,还要装什么酸款。”
即忙亲到厨房中,见一只酒杯,一双竹筷,早已现现成成,放在桌上。运同拿到外面,将瓶中的酒满满替咸时斟上一杯,说声:“亲翁请用酒。”咸时见运同忽然待他如此亲热,心中以为一定是因他替晰子办事得力,所以另眼相待,心中十分得意。岂知运同本来酒量很窄,今儿虽吃得浅浅半杯酒,已有七八分醉意。大凡酒醉的人,极喜欢和人家亲热。咸时也不是久惯吃酒的人,那知就里,一时惊喜非常,和运同对酌了一会。运同见桌上一盆鸭,将次吃完,暗说不好,若再这样的闷酒喝将下去,不免还要添菜,这只板鸭,照我预算表上可吃六天,若被他大嚼一顿,岂不要减去我三天粮草,还当了得。于是心生一计,不如同他讲话,料他一张嘴不能作两处用,说了话便不能喝酒吃菜了。忙道:“亲翁近来贵店生意,大约忙得很,到年底分红,一定很得意的。”
咸时摇头道:“事体虽忙,不过生意上并没什么余利。因我们粮食生意,不比别种交易,须跟天时转移。今年内地雨水不足,收成未见畅旺,因此来源稀少,成本亦贵,有一班做米生意的,都喜欢囤积居奇,我们敝东,因粮食关系民命,不忍因一身肥饱,受千万人唾骂,所以随到随出,除例用而外,并未克扣斤两,抬高价目,所以利息很薄,不比一班囤积居奇的,倒反有大利可图呢。”运同道:“这原是极好的好事。那班囤积居奇的,虽然可以赚钱发财,然而老天未必没有眼珠,只消给他们生下一个败家的孽子来,就够他们受用了。”说罢又道:“近来不知铃官学排字可曾赚薪工?待他赚了钱,你也可以享福了。”
咸时叹息道:“说什么薪工,他还不曾满师,每月拿几块钱鞋袜费,还不够往来车钱。幸他自知艰难,来去都拚着两条腿走走,不坐车,省下几文钱来。我们做爹妈的,也不去要他,由他自己用用罢了。所以人家生男育女,在旁人说来,都说什么福气啊,老来有靠啊,岂知一个孩子,自小带至他成人,不知要费多少心思,多少力量,用钱还在其次,长大起来还要他读书上进。老实说,十个孩子中,能好的难得一两个。生子一不学好,非但前半世心血化为流水,而且后半世还要受累无穷。即使真正好,肯赚钱奉养父母,到那时父母年纪都老了,享福能有几时,万不及用心日思日子之多。古人说替儿孙作马牛,这句话可谓一些不错。享福二字,不过无可自慰,聊以解嘲而已。”
运同默然。咸时又道:“讲到我家铃儿,我在他身上,还有一件重大心事未了,便是我虽然替他作主,聘定了你家令媛,现在他两小口儿的年纪,一年大似一年了,常言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这一重公案,不能不为他们早些了却。不过娶亲也不是空口一句话,免不得有许多使费。铃儿尚未赚钱,要他自己拿钱出来讨亲,还不知要隔多少年代。我呢,说也惭愧,没一天不存着这条心,想积几个钱,为小的娶亲之费。无如造化偏偏弄人,越存心积钱,越积不起来,真的教人急杀也是没用。好在目今新法,有一种文明结婚的规矩,不但一切虚浮开销,可以免掉,而且亲戚朋友送了礼,也可不必请他们吃酒,只消发几张参观券,借一处地方结亲,请来宾用茶点,就此摇铃散会。这般办法,最为便宜,不知亲翁赞成不赞成?我那边省去一切开支,你这里也不须费甚妆奁。到那时我叫几部马车,雇一班军乐,前来接新娘文明结婚,说出去也很冠冕,而且又可省下不少闲费,岂不甚好。只消亲翁一答应,我们就可马上择日,成其美事了。”
运同听说,暗道:呵呵,你原来还想讨我这个便宜,我可不能答应。你若因讨不起媳妇,和我商量退去婚约,那倒是我求之不得的事,我只须另招一个有钱的女婿,住在家内,给他些冷的热的,生的熟的,吃坏了一命呜呼,教女儿仿照汪会长女儿的故事,守节终身,我便可享受亡婿的遗产,也好买地皮建造高厅大屋了。心中想着,面上一阵冷笑道:“亲翁的高见,果然很是,不过小弟却不能赞成,也有一层缘故。因文明结婚,乃是维新派中规矩。小弟虽非守旧党,然而素不喜欢这维新一派。便是适才亲翁说的文明结婚,可以将茶点供献亲戚朋友,不必另设酒食。在男家一方面,固然照此办法。但在女家一方面,收了别家的人情,决不能也发一张参观券,请他们略用茶点,摇铃散会之理。在势不能不设酒筵,倘若男女二家款待宾客不同,一般送了贺礼,吃不到喜酒的人,岂不要背后大骂。至于免去妆奁一事,更有许多难处。第一小姐心中不愿意。第二亲戚朋友面上不光辉。这是人生在世第一桩大事,不能不处处顾得周到。所以我还没向你家开口,将来你们行大盘时,必须格外好看,六礼定要全金,代茶极少四百,还有门包上轿等费,也须二百。因我只这一个女儿,在祖宗面前,也要交代得过,焉能草率从事。亲翁如因暂时无钱,不妨过几年再说。横竖小的年纪尚轻,不须急急。倘亲翁嫌我这里过于拘执,必欲文明行事,尽可另谋别法,小弟无不从命。”咸时被他一下大竹杠,打得昏天黑地,底下另谋办法几句话,都没听清,只答应了几个是字,也不敢再多说话,深恐说下去讨出更大的口气,更不得了。又见他既不斟酒,也不添菜,自觉坐着乏味,只得起身告辞说:“亲翁若遇汪先生,拜烦替我代谢他的厚礼。恕我有事,不能登门道谢了。”
运同点头答应。咸时走后,运同唤他妻女出来烧饭。吃饭时,便将咸时来讲,要想不费一钱讨我家翠儿等情,对严氏说了。又道:“他还说得自在,教我也不必费甚妆奁,他自己意欲赖却茶礼,所以我有心敲他一敲,要他全金六礼,四百块钱代茶,二百块门包,看他怎样拿得出。”说罢大笑。严氏道:“那个你也未免说得太多。六礼只须三金三银,也就够了。四百块代茶,却少不得。因我们得了他这笔钱,也不是干没,仍旧要买了嫁妆陪过去的。门包可大可小,那里有什么一定,你怎的要他二百块钱呢?”
运同笑道:“我不过吓吓他罢了。就是门包一文不要,就这三金三银六礼,和四百块钱的代茶,恐他这个穷鬼,今生今世,也罚咒拿不出呢。”
他夫妻二人讲的话,句句都被他女儿翠姐听在耳内。她素知未婚夫家景况艰难。久存忧虑,今闻父母之言,益信男家贫困,难以迎娶。口内不言,心中颇怪父母。既因相好,将自己许配秦家,现在秦家为着家贫,不能迎娶,父母谊属姻戚,礼该竭力帮助。一切浮文使费,在能可省却之处,自应力为节灭,缘何像有深仇夙恨的一般,偏偏故意留难,大言恐吓。就照母亲说的三金三银和四百块茶礼而论,加上一应开销,非七八百金不办。阿翁依人作嫁,那里来此巨款。未婚夫尚未赚钱,要他手中挣起这七八百金来,不知还要隔多少年代。虽然自己并非急于出阁,不过铃荪和她从小相爱,订婚以来,更形亲密。人非草木,谁能无情,自然盼望着早绾同心。今因财力不济,好事中阻,洞房花烛,还遥遥无期。想到此地,不免中怀忧虑,愁上心头。晚饭只吃得浅浅半碗,即已停筷不进。待她父母吃罢饭,帮着收拾碗筷,各色停当,回到房中,在灯下刺了一会绣,又觉这不可告人的隐衷,一一涌上心来。心内一杂他念,手中做的活计,也不期而然的针线错乱,翠姐不敢再做,意欲早些安睡,以驱愁魔,无如愁魔一物,不枉顾则已,既来即安,永不肯舍你他去。翠姐睡在床上,心中仍不能忘怀此事。她把两眼阖得紧紧的,拚命想睡,怎奈越是要睡,越睡不着。只有那栗碌愁肠,在她腹中缠来绕去,仿佛和栗梳妆台上摆的那具自鸣钟滴搭之声比较速率一般。翻来覆去,直到后半夜三点多种,人也因倦极了,才渐渐睡去。次日一早便醒,披衣起来,觉得头上有些昏沉沉,知道为着夜间失眠之故。但在父母面前,仍强作欢笑,不敢露出丝毫倦容,恐被他们见了盘问。午饭托故不吃。运同夫妇因他女儿时常多病,有时整天不进饭食,司空见惯,不以为意,也不疑及她有了心事。翠姐平日饭后,以刺绣为常课。这天她深恐一坐定又惹愁思,故欲做做粗活,排遣忧闷。便把自己和父母换下的衬衫裤还未雇人浣洗的,寻出几件来亲自洗涤。严氏见了说:“你放着罢,何必自己动手呢。”
翠姐答道:“我因换的衣裳不够了,趁空儿自己洗洗,省得雇别人洗,不但花了钱,还不称意呢。”严氏无言。翠姐天性好洁,洗衣格外仔细,一盆衣服,洗到近黑,还没洗完。严氏恐她太辛苦了,忙将她止住,翠姐揩干双手,顿觉浑身骨节,都酸疼起来。严氏道:“如何?我教你不可太劳苦,偏不肯听,现在该知道老人的话不错咧。快回到房里去歇歇罢,少停做好夜饭,我唤你起来吃就是。”翠姐依言。她才走开,外间有个人推门进来。严氏定睛一看,见就是他未婚婿铃荪,手中还拿着一个小小纸包,便道:“铃官,你书坊中公事完了?”苓荪道:“正是。翠妹妹在那里?”严氏道:“她因适才洗衣裳洗的乏了,才往房中休息,你自己进去看她便了。”铃孙本是走惯的,登登登奔到翠姐房中,翠姐横在床上,想起自己满腹心事,竟没个人可以告诉。一般邻家姊妹,年纪和我相仿的,去年适了人。小的一个,听说下月也要出阁。现在他父母帮着他置办嫁衣,何等兴高采烈。自己不知前生有何罪孽,被造物所忌,颠倒至此。一念及此,不禁流泪满面。忽然有个人直冲进房,倒把她吓了一跳。仔细观看,才知是她未婚夫铃荪。她和铃荪素以兄妹称呼,此时恐被他看出面上的泪痕,忙装做倦眼惺忪模样,两手在眼角上一抹,趁势拭去泪痕,一翻身坐起,强作笑容道:“铃哥哥,你吗!我险些儿被你吓了一跳。”说时见铃荪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纸包,知道又是买来给她吃的酥糖。铃荪知道翠姐爱吃酥糖,每来必带此物。翠姐见了,暗说:唉,你休这般高兴了,谁还愿意吃什么酥糖,大约你还未知昨儿这件事,倘若知道了,不知要灰心到怎样呢。想到这里,心中一酸,觉得两眼眶中的眼泪,就要流将出来。翠姐恐被铃蒸看见,慌忙仰面含住眼泪,假意说:“阿哟,天色又黄昏了。”
翠姐虽然这般生心,岂知铃荪早已知觉,昨日咸时回家,本因铃荪在旁,不过将自己和运同所讲的语,告诉严氏。及至夜来睡到床上,始把日间运同要求各节,一一对他老婆说了。铃荪本与他们父母前后房住,床背对着床背,中间只得薄薄一层板壁。这夜恰值他未曾睡着,所以他二人的说话,都被他听得明明白白。他自己也不免盘算了一夜,颇以为父亲这件事,干得忒煞鲁莽,不该和丈人亲口谈判,理应教母亲向丈母商量,再向丈母对丈人斟酌,那才容易斗笋。如今事已决裂,别无他法,除非叫翠姐自己向他父母情恳。不过翠姐能否愿意,还未可知。好在自己与她素不回避,不如明儿先去试探试探她的口气,再作道理,故他今儿买了二百文豆酥糖前来,本打算一见面就和她开讲此事,岂知见了翠姐,又觉这件事羞答答的很难启齿,只得换一句话头道:“翠妹妹,适才娘说你洗衣裳辛苦了,当真吗?”
翠姐道:“果然洗了一盆衣裳,有些骨节酸痛。”铃荪敛眉道:“我从没见你洗过衣裳,你为何今儿爱做这个粗活,这个本不配你做的,下回别洗罢。”说着将纸包解开,折散一包酥糖说:“这酥糖是大马路老大房买的,说有香焦在内,滋味很好,妹妹你尝尝罢。”一边说,一边先拿半块自己吃了。翠姐心绪万千,那里还吃得下去,摇摇头说:“你吃罢,我不吃这个。”铃荪惊道:“你为何不吃?莫非因我吃了,你生气么?让我吐掉就是。这半块你非吃了不行。”说着走到痰盂旁边,吐了一阵。翠姐不敢拂铃荪之意,忙说:“我吃我吃。”便在纸包内撮了少许糖,放在口内。又见铃荪呕吐作态,不觉嫣然笑道:“你吐什么?谁生气来?你再吐可真教人生气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