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说晰子、运同二人找寻律师。本来晰子相识的律师很多,只因平日一班人都晓得晰子是个公正绅董,所以人人敬重他,若知他暗中要谋夺一个贫士的产业,岂不将他这张假面具撕破,将来不免留下一个话柄,故晰子始终不敢请教相熟的律师,却由运同另外举荐了一个姓甄名唤文章的大律师,也是留学日本毕业回国的法学博士,很有些名望,委托他讼案的人极多。他们去的时候,恰有一个少妇在甄律师写字间讲话,见有人进来,那少妇顿时住口不言。甄律师对二人看了一眼,说声请坐,又对那少妇道:“不妨事,你说你的便了。现在你的意思,还是听他受三等有期徒刑的裁判呢,还待怎样?”
晰子看那少妇,虽然梳着条辫子,打扮得像十七八岁的女儿模样,但估量她年纪,却有三十以外,身段苗条,衣裳紧俏,显见得是个尤物,不过看她脸上,即深锁眉尖,双痕界面,似有重忧的一般。她听律师说完了话,呆呆想了一会,才道:“不知律师先生可有什么法儿挽回?所说的三等有期徒刑,不是要监禁三年么?教他年纪轻轻,那能吃得起三年苦呢?”
律师道:“原为着这个,我也很替你们担忧。当日你托我替他辩护的时候,我原想极力替他开脱,无奈他自己当堂供认,从前曾骗过杨绅之女这几件首饰,变钱化用,略诱与略取,二罪俱已成立,犯刑律五百五十五条和六百另六条之规定,应受三等有期徒刑,教我也无能为力。你若想挽回使他无罪,除非大总统下令****,别人恐没有这般力量罢。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,不过须要花四五百块钱,向裁判官一方面运动,将略诱改为和诱,就可把罪名减轻不少。那时监禁多则一年,少则六个月,就可出来了。”少妇惊道:“为何用了钱,仍旧要监禁呢?”律师道:“这个自然。所以一个人不犯法最好,犯了法既要化钱,还不免吃苦呢。”少妇叹道:“咳,他从前骗来的几件首饰,一共值不到一二百块洋钱,现在倒要蚀却四五百块钱去运动,仍旧还要吃官司,本来呢,他犯了这件事,我也可以不管,皆为他年纪还轻,只怕吃不起苦头,但望有可以想法子的机会,必须替他想想法子。现在照你这般说起,还要四五百块洋钱,教我那里拿得出呢!谢谢你,可以减少些吗?”
律师摇头道:“少一个不行,而且事不宜迟,后天就要开庭审判,所以明天无论如何,一定要送进去的。若待裁判定当之后,任你有钱,也恐没处花咧。”少妇低头不语,踌躇多时,才说:“照此说来,只好让我回去想法,明儿再来给你回话了。”律师道:“很好。”少妇走后,律师把桌上摊的法律书,一一收拾,放在书橱里。然后载上眼镜,先问了晰子的名姓,又问运同。运同笑道:“我叫卫运同,前几天还和大律师在张伯翁席上会过的呢。”律师也笑道:“哦,原来是卫先生,请你原谅,因为每天委托我代表的,常有四五十起,接头的人,自早至晚,极少也有一二百名,所以往往容易忘记,还求先生切勿错怪。”运同、晰子二人听说,不期然而然的,彼此都看了一眼,口内不言,心中暗想:瞧不出上海城内,还有这样一个红律师,大约他交游很广,法律程度也高,怪不得他适才对那妇人说,能向审判官运动,可见得他手势非常之大,我们托了他一定无往不利。当下晰子便向律师道:“弟等久仰大律师盛名,适才又闻卫君谈及大律师精通法律,熟悉案牍,因此特地奉访。”甄律师不等他说完,也不答他的话,自己在怀中摸出一只打簧金表,先拨动弹簧,在耳边听了一会。听罢之后,又按开表盖,看了一看,疾忙按电铃唤进一个小厮,问他会客间内可有别客?小厮回言,有许多人等在那里。律师道:“你请他们略坐一会,我这里讲完话,就有空了。”小厮答应下去,律师又对晰子道:“是是。不知有何见教?”
晰子见他这般忙,不敢多讲浮文,便道:“因我有个朋友的亲戚,被同堂兄弟吞没遗产,我等代抱不平,意欲求大律师写封信给他堂弟,令他将产业平分,若不依从,就拜烦大律师代表起诉便了。”甄律师听到遗产二字,还道是桩好买卖,不禁笑逐颜开道:“很好之至。但不知汪晰翁可晓得他们遗产有多少?”晰子道:“为数并不甚多,只有价值数百元的一所房屋而已。”律师听说,颇为失望,正色道:“数百元吗?当事人可在上海?”晰子回说:“现在上海。”律师道:“如此请你明儿教他同到我这里来,以便研究。还有价钱,也须先讲明白了,免得后论,我这里明日还须上堂,请你饭后两点钟来罢。”说毕,又按电铃。晰子还待开言,运同暗将他衣角拖了一拖,晰子就不做声。两个人同出了事务所,运同道:“这律师架子太大,我们另找别人罢。”晰子道:“交易太小,自然他不肯迁就了。不过别的律师都没他这般忙,想必本领也不及他,我们务必要请教他。他虽然不肯迁就我们,我们何妨迁就他些。明儿饭后,我和你同到令亲处,带那人同去会他便了。”
当日二人也不再到咸时处探望梅丐,就分道扬镳,各回家内。次日,晰子因须和梅丐接头说话,饭前便邀同运同到咸时家内去,恰值咸时正和严氏闹得天翻地覆,梅丐却横在他新搭的板铺上吃糖炒栗子,栗子壳吐满了一板铺。因他睡露天大床惯了,睡在铺上,仍当做睡在地上,懒于抬身吐壳。便是咸时夫妇的口角,也因他而起。咸时容梅丐住在家内,严氏本不赞成,但梅丐若能自己安分些,倒也罢了,无如手脚毛惯了的人,要他不偷东西,可真是件难事。梅丐见严氏在内做晚饭,咸时出去泡水,客堂中没人的当儿,不觉技痒难熬,不知如何,被他把观音菩萨面前供的一对铜蜡扦偷出去当了,买了许多吃食东西回来,塞在枕头底下。当夜咸时夫妇都没觉着,造化梅丐大嚼了一夜。第二天严氏起来,到菩萨面前上香时,才知失去了铜蜡扦,不觉叫唤起来。咸时闻声出视,他夫妇俩明知此事必系梅丐所为,但事已至此,竟也奈何他不得。咸时教严氏别做声,自己认晦气罢。严氏不依,两个人就此大闹。
梅丐睡在板铺上,吃了这样,又吃那样,只当没有听见。晰子、运同二人来了,咸时夫妇才各住口不争。严氏不愿意看见运同,躲入后房去了。晰子将梅丐唤起,盘问他的家世,原来梅丐名叫梅芝璜,他堂弟名唤芝清。现在芝清所住的房屋,果系祖父遗传,未曾分析。晰子十分欢喜,随即教了芝璜许多说话,令他承认与晰子、运同等都是朋友,少停见了律师,不可露出乞丐本相。大凡不上进的人,教他好样,永远学不会。教他坏样,一学就会。此时晰子教芝璜说谎,芝璜一一点头理会。晰子又命运同充作律师,向芝璜盘问口供,芝璜对答如流,晰子好生得意,邀咸时、芝璜二人同往附近酒馆中吃中膳。咸时因店中有事,辞谢不往。晰子、运同带着芝璜到一家饭店铺中叫了许多大鱼大肉,请他饱吃一顿,然后到同甄大律师事务所,恰值甄律师上堂未回,只得在会客室中等候。
晰子看这会客室,十分狭窄,只有四五人可坐。更奇的,昨天在律师口中听的话,仿佛这会客室内,自早至晚不绝人的,今儿可巧连鬼影儿都没一个。而且桌椅上尘堆埃积,好像许多没有人坐过的一般。晰子暗想大约这律师会客室很多,分着等级,交易大些的入高等会客室。平常的入中等会客室。我们的生意太小,所以请我们入这末等会客室了。不一时律师回来,将晰子等唤进写字间内,向芝璜盘问多时,又把满架法律书,翻来覆去,抄出几条民律遗产分析的条款,拼拼凑凑,起了一张信稿,交给晰子观看。晰子见满纸的第几条第几项,噜噜苏苏,文字不很通顺,知是法律上作用,自己是门外汉,不敢扳驳,只得点头称是。律师道:“那么我这里定章,每封信十两银子,先付后发。”
晰子闻言,猛吃一惊,对运同看了一眼,意欲请他减少些。还未开言,律师又道:“如欲取消亦可,只须起稿费和问话费五元。若你们不愿意预付经费,须待达到目的之后再付的,另有一种办法。不过要英洋五十元,不能减少。如目的达不到,可以无须化钱。这三条办法中请你们随意拣一条便了。”晰子暗想:取消固然不可,若要预付十两银子,芝璜万万拿不出来。教我拿出来,未免有些儿肉痛。好在他有第三条办法,虽然价钱贵些,却可由芝璜分得的这笔钱里头扣除,羊毛出在羊身上,自己不用破费分文,有何不美。主意既定,便说:“遵照大律师第三条办法便了。”律师大喜道:“我信中约梅芝清后天十点钟到此回话,最好你们同梅先生也来一趟,以便当面解决。”晰子、运同二人都不敢与梅芝清照面,彼此一商议,说还是让芝璜一个人来罢。律师道:“梅先生独来亦可。这封信我少停一准发出便了。”
晰子等不便久坐,连称费神出来,仍把芝璜送到咸时家安插,害得咸时夫妇,日夜不宁。虽然着意提防,怎奈一个贼留在家中,房门又被他除去做了板铺,前后没了关拦,偶不小心,又被他偷去一只铜杓。咸时反悔无及。隔了两天运同早起到咸时家唤出芝璜,伴送到甄律师事务所门口,运同命芝璜一个人进去,自己却在对门一家小茶馆中泡茶等候。芝璜一个人走到甄律师写字间内,芝清已和律师辩论多时,他说昔者文王发政施仁,必先于鳏寡孤独四者,我家贫亲老,室如悬磬,茅屋一椽,仅蔽风雨,所值几何。彼芝璜者,吾伯之劣儿,梅氏之败子也。放逐已久,曩年曾屡向我母子索钱,因其贪得无厌,故而摈之门外。彼小人之心,固如水银泻地,无孔不入者,先生何必为虎作伥,创为瓜分之议,忍令小人得志,而使无辜之氓,流连于道路乎!”
律师听了这篇说话,觉得比六法大全更为难解,一时竟回答不出,只说这是法律上规定,遗产为当事人应得之权利,不能受他种侵害的行为。少停梅先生来时,你不妨和他当面磋商办法。如仍不能解决,我惟有依法起诉,听诸法庭裁判而已。芝清犹欲申说,律师正色道:“我这里办公时间甚促,梅先生如欲以言语责难,须承认每点钟五元之代价,否则请勿多言。”
芝清听得满肚子气涨、愤愤不作一语。恰巧芝璜来了,真所谓仇人相见,分外眼明。芝清霍地站起,手指着芝璜道:“你好,你好,你打算和我分家吗?你不想想当年你娘在的时候,你偷出去卖掉的字画书籍衣服什物,价值何止这一间房子之数,因你自己作孽作得太多了,所以你娘才将你送到改过局去,你娘也为你气死,殡葬之费,也是我典质了衣裳才得办妥当的。你如今不忏悔忏悔自己的罪孽,反打算和我分家,难道这一间房子,你可以拆半间去么?”
芝璜听了,觉得这些说话,果然讲得一些不错,祖传产业,被自己败去的着实不少,不过此时究极无聊,还能讲什么良心,便冷笑一声道:“我也不和你提什么旧事,你现在日子过得很舒服,可晓得我在外边讨……”说到这里,猛然想起晰子叮嘱他,在律师面前不可露出讨饭这句话,疾忙改口道:“可晓得我景况苦得了不得,亏得众朋友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,请这位大律师帮我出场,房产务必平分,虽然房子不值钱,还有地皮也值到四五百块钱,我多不要,少不要,只要二百块钱,你拿了出来,万事全休,立还你凭据,以后永不找你说话。若不拿出来,就和你公堂相见。岂有长房长孙,轮不到分祖父遗产之理。”
芝清听说,气得浑身索索乱抖,一时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把平日一副文绉绉诗云子曰的工架,丢到九霄云外,一伸手便将芝璜一个嘴巴,打得昏天黑地,喝道:“放其大犬之臭屁!”说罢,又是一个嘴巴。讲到芝璜的气力,本比芝清大出几倍,但他久当乞丐,兼作偷儿,常被巡捕等人殴打,已成一种挨打不还手的习惯,此时被芝清打了两个嘴巴,并不还手,只高叫大律师救命。甄律师看得不平起来,格开芝清道:“现在你犯了斗殴行为,属于刑事范围。况你殴辱兄长,律应加等治罪,有本律师为证,梅芝璜先生休得着慌,包在本律师身上。不但可以达到目的,而且还能治他一个应得之罪。”
芝清听他讲出法律,不觉着起慌来,心想昔公冶长非其罪,还不免身在缧绁之中,何况芝璜虽然如丹朱不之肖,然而究系我的兄长,我今亲手打了他,罪有应得,至于他向我分产,于理并无不合,就使告到公堂,也不免要平均分配。况他有律师上堂,已多占一分面子。我又没钱延请律师,就和他打一个平面官司,也吃亏不少。况我又有殴辱兄长的行为,一吃跌如何得了?心中想着,不胜耽忧。律师早已看出他的神色,从旁说:“芝璜先生要求的条件,并不太苛。芝清先生若能答应,我还可劝芝璜先生顾念兄弟之情,将殴辱一事免议,不知芝清先生意下如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