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夜恰值文锦在外间打了一夜扑克,也不曾回家,故而梳头娘姨并没到赵公馆中唤姨太太回去。伯宣和姨太太二人,一觉醒来,已是东方发白。姨太太不知文锦不在家内,心中颇觉恐慌,匆匆急欲归去,伯宣止住他道:“你这时候万去不得,因文锦此时谅已安睡,你待明儿回去,还可推托在小姊妹家叉夜麻雀,倘若就回家叩门,惊醒了他,他见天还未明,你又是这般惺忪模样,岂不惹他生疑,反为不美。”
姨太太道:“我自那年和你出事之后,老爷已不许我在外边宿。明天回家,只恐挨他一顿臭骂,如何是好?”
伯宣道:“我看你宁使少停回去挨骂,不可此刻回去,惹他疑心。挨骂不过一时之事,过后就无形迹。若被他疑心起了头,将来却是一桩大大的后患呢。”魏姨太太听他言之有理,也无他说,只道:“我为你挨了老爷的骂,你待怎样报我?”伯宣笑道:“你爱怎样便怎样,倘若老二此后永不回来,我就把她所有的东西,一齐送你便了。”姨太太素知媚月阁衣饰很多,听伯宣答应送她,不觉喜出望外,眼前仿佛都是滴溜溜滚盘的精圆珠子,亮晶晶放光的金刚钻,新鲜奇巧的首饰,花花绿绿的衣衫,那里还有文锦在她心上,顿时放大了胆,与伯宣二人,双双解衣入帏,重复安睡。他二人都因夜深失眠,故而一上床都沉沉睡去。及至鸳鸯梦醒,已是红日满窗,伯宣在枕畔摸得金表一看,见长短针并指在十一点钟上,不觉脱口说了声:“啊哟!”
姨太太忙问何事?伯宣道:“今天我银行中有两笔汇款到期,须得我亲自盖印支付。我平日本定十点钟办公,此时已十点五十五分,想必这班人等得我慌了,万万再迟不得。你尽可再睡一会,梳洗定当了回去。文锦面前,必须认定在小姊妹家叉夜麻雀,切不可露一些口风。今天晚上得空儿,你再来一趟,我先走了。”一边说,一边披衣起身。姨太太并不拦阻,看伯宣性急慌忙的出门去后,自己耽心着家中文锦查问,不敢再睡,也就穿衣起来,叫了两声娘姨,没人答应。暗说赵家这班下人,也未免太不成模样了。岂有主人睡在房中,他们不在外间伺候之理。只得亲自把梳妆台上一只热水壶的软木塞揭开,茶还未凉,便倒一杯喝了,放下茶杯,猛见妆台上还有一只小小洋金手镯表,乃是昨天媚月阁与贾少奶一同上楼时除下来没有带去的,魏姨太太一见之下,忽又想起伯宣昨夜答应将媚月阁的首饰送她那句话来,暗想媚老二的首饰,不知究有多少,想必都在抽屉之内,现在房中别无外人,不如找他出来点一点件数,看将来伯宣交给我可有甚么短少。心中想着,便打算末梳妆台抽屉。不意三只抽屉,倒有两只是锁着的。只有正中一只,没有上锁。
魏姨太太好不心焦,暗骂媚月阁既要走路,缘何又把钥匙带去。此时只好拉开正中那只抽屉,有寻没寻的瞧着,见内中无非是些香烟、粉纸、扎头线、眉毛刷、别针、套钮诸般零碎杂物,并无一样值钱的。寻到最里边,找出一只福建漆匣,约有五寸见方,拿上手很觉沉重。姨太太慌忙揭开匣盖观看,不由的心花怒放,只见匣中虽无珍宝,却都是些金饰,有三副金镯,还有金别针、金耳环、金戒指不计其数,都是媚月阁当时一班嫖客送她的。另有各国金钱很多,也是媚月阁陆续积下来的玩具,讲到魏姨太太,眼孔本也不小,但妇女性情,首饰物件,从没一个肯嫌多的。魏姨太太见了这些东西,不觉眼热起来。暗想媚月阁若不回来,这一匣金饰固然是我的了。但她出去,也不过为争一口气。如若中途变计,愿意回来,伯宣虽然说得斩钉截铁,但男人心肠都是活的,难免仍旧留她,那时我仍分毫不能到手,何不趁他这里无人之际,先把这匣金饰取了,横竖伯宣已答应送我,拿了他也算不得偷。心中想着,随手把抽屉推上,拿起木匣,也不叫人泡水洗面,放轻脚步走下楼来,侧耳听得赵家一班下人,都在后门口买东西,自己索性不惊动他们,悄悄开了前门,人不知鬼不觉的回到自己家内。梳头娘姨正在楼下,见她手捧着一只小小木匣回来,忙问这是什么东西?姨太太道:“你休管他。老爷起身没有?”
梳头姨娘道:“老爷昨天出去之后,至今还没回来,不然我们早来知会你了。”姨太太听说文锦一夜未回,心中颇为不悦,骂道:“该死的东西,索性整夜的不回家了。”说到这里,猛觉得自己也一夜没有回家,忙缩住了口,随命梳头娘姨快叫人打水给我洗面,自己三脚并作两步,奔到楼上,把首饰匣向床上一丢。喘息了一阵,心中兀是突突的乱跳,只得自己譬解说,这东西原是伯宣送我的,又不是我偷的,有何妨碍。一面将匣盖重复揭开,逐件取出,细细观看。看到一半,娘姨已把脸水送上来,站在房门口,高叫姨太太洗脸。魏姨太太深恐匣子里东西,被她看见,即忙藏起,开了小铁箱,连木匣一并锁在里头,才出来洗脸漱口,一切完毕,坐下来预备梳头。正当这个时候,文锦回来。他自知一夜未归,不免受姨太太的申诉,故而一进门就装出一副笑脸,对着姨太太呵呵一阵憨笑道:“好运气,好运气,昨儿打了一夜扑克,赢了三百多块钱,真是你的好运气。这是留给你的三十块红钱,你拿去罢。”说着把三十块钱钞票向姨太太怀中一塞,姨太太拿起来丢在地下,随把脸一沉道:“你当我什么人,动不动把钱来哄我。昨天你一夜不回来,究竟宿在那里?休得把打扑克来搪塞我。”
文锦叫屈道:“我委实是和琢渠、云生等一班人在某处打扑克,至今还未散局。我因恐你记挂,故同琢渠先回,你若不信,可以叫琢渠来问的。”姨太太摇头道:“难道你们不会预先串通的。”文锦道:“那么你梳好了头,我和你同到那边赌场上去对质何如?”姨太太道:“谁有工夫同你对质,你若是真赢了三百多块钱,此刻拿出来一齐交给我。”其实文锦昨日带出去的三百多元赌本,一夜之间,早已输荆连今天这三十块假红钱,也是向琢渠借的。听姨太太这般一说,不觉被她难住,呆了半晌,才说:“赢虽赢的,不过已被琢渠连本借去了,少停一准要来给你。”说时又弯腰把地上的钞票拾起来道:“这个你先拿了罢。”姨太太虽然不接,也不推拒。文锦乘间塞入她衣袋之内,又赔笑说:“昨夜你大约等了不少时候罢。”
姨太太佯怒不答。文锦不敢多言,小小翼翼的看她梳好头,又陪她同吃了中膳。自己因为夜间赌钱,未得安睡,就在沙发上横着了。姨太太恐他睡在家中,自己不能到伯宣处去,急急将他推醒,催他快去把琢渠借去的三百块钱要回来。文锦说:“停一回罢,此刻只怕他的手头不便呢。”姨太太不依,文锦无奈,只得穿了长衣,临走时又对姨太太说:“如若琢渠此时没有钱,我只可迟一刻儿回来了。”姨太太道:“限你今夜两点钟以前给我回音。”文锦听有这般宽的限期,心中好生欢喜,答应一声,大踏步走了。姨太太看他去后,自己又涂脂抹粉,打扮多时,才叫人开后门出来。一出门就见对面贾家的包车,停在门口,贾少奶刚要上车,见了魏姨太太高声说:“咦,你这时候哪里去呢?”姨太太不敢告诉她到伯宣家里去,只说:“我因楼上纳闷,故在门口站一会儿,并不出去,你呢?”贾少奶道:“我到曹公馆去。”姨太太道:“你见了老八,替我候候她罢。”
贾少奶点头道:“理会得。”说时包车已拖过去了。魏姨太太眼望她转了弯,才敢奔向伯宣家去。看官你道贾少奶当真往曹公馆去的吗?其实不然。做书的暂不交待,先得补一补前回的漏笔。便是媚月阁自被伯宣当众耻辱,一怒走出之后,不消说得,自然到马立师小房子中。那时天敏并不在彼,媚月阁和她心腹姨娘阿二一说,阿二便把那粗做的叫来,盘问之下,始知昨天来的那人,的系伯宣无疑。他在起坐中等候之时,粗做的曾出外泡茶一次,大约就在这个时候,被他掩入房中,窃去照片,都是自己大意之过,现在虽然出来了,但也不能就此放过伯宣。因媚月阁此番出来,只跑得光身一人,首饰物件,分毫不曾取出。讲到这些首饰,都是她自己所置。伯宣买给她的,并无几件。还有她自己几个存摺,总数在万金以上。既预备和他割裂,当然向他收回。照阿二的意思,教媚月阁暂在小房子中住下,另外挽人向伯宣索回这些东西。媚月阁颇不为然,说东西固宜索回,小房子中决不能住,因伯宣虽已知道,小姊妹们还不信我有这件事。我若住在这里,岂不明明摆出一个姘戏子的样子。伯宣那边固不妨事,小姊妹处的颜面,却万不可失。故而宁可多化几个栈房钱,在旅馆中暂住几时。不过中国旅馆中认识我的人很多,现在人人都知我已从良,一旦忽然住了旅馆,岂不教人奇怪。若传说开去,很难为情,还以住外国旅馆为妙。静安寺路的不克登,地方颇为幽静,当年我从北京回来时,曾住过几天,不如仍借那边居住,姊妹往来,亦颇便利。阿二亦赞成其议,当夜待天敏回来说明之后,只留那粗做的看家,主婢两个,同往不克登,住了一宵。次日,媚月阁因一个人生不出主意,素知贾少奶足智多谋,便打发阿二到鑫益里请贾少奶去。贾少奶听媚月阁请她,心想她现在已是个失势之人,还来请我则甚?意欲不去睬她,又因自己和德发那件事,惟有这一目了然,倘然她因请我不去结下冤仇,将此事告诉了琢渠,虽然我自己不怕琢渠,但在德发一方面究有不利,故也只可勉勉强强起身,梳洗好了,没精打采的出来。在门口遇见魏姨太太,知她是媚月阁的劲敌,未便直说,因此推说往曹公馆去,却坐着包车径奔不克登去,见了媚月阁时,装出满面笑容道:“老二,你昨天不别而行,教我好生牵挂。这件事委实是你家老爷的不是,不该手段放得这样恶毒,不给你留一些儿场面,无怪你心中生气要出来了。现在你打算怎样呢?”
媚月阁便把自己意欲向伯宣索回首饰说知,又道:“这件事究不知是谁告诉他的?倒不能不调查一个明白。”贾少奶道:“这个何消说得,一定是那人了。”说时把小指对她一扬,接着说:“适才我出来的时候,还见她得意洋洋的到你家去呢。你一出来,就便宜了她一个人了。”媚月阁听说,长叹不语。贾少奶见媚月阁面上似有懊悔之状,暗说不好,她昨日虽然一时之怒,由伯宣处出来,但她走后,伯宣似有悔意,现在她又这般模样,若再有人从中劝解,难保不言归于好。他们夫妻和好,原不妨事,但她与天敏相识,乃是我的介绍,怕她与伯宣言和之后,想起前情,心中怨我,况伯宣一定要调查她与天敏相与的原由,她岂有不将我怂恿的事告诉伯宣之理,那时伯宣又要恨我。我一个人何能担受这两重怨恨。但要卸脱这个罪名,也很不容易。第一先要使他夫妇俩不接头,胸中常存一条永不能忘的恶感。要撺掇他们存此恶感,必须有个藉口。好在伯宣现有魏姨太太这件事,媚月阁也深信她这场祸是魏姨太太惹出来的,不如就在这上头教她设法报复魏姨太太之仇。她若听了我的话,明中虽然是报复魏姨太太,暗中便是报复伯宣。这一来他二人的恶感愈结愈深,我的秘密机谋,也可永远不愁人告发了。心中想着,假意叹息道:“男子有了两条心,固然容易受人挑拨。不过魏家的也未免太不该了,她自己占了你家的老爷不算,还要害你们夫妻反目,这种狠毒的妇人,我出世以来,从没见过。照我心思,须得给她吃些苦才好。”
媚月阁叹道:“哪里来的苦,我又不能打她骂她,只有看着她舒服罢了。”贾少奶摇头道:“你这个人太忠厚了,若要教她吃苦,有何难处。譬如你将她和你家老爷有来往这件事告诉了文锦,岂非也是一个法子。”媚月阁想了一想道:“告诉文锦也好,只恐他溺爱姨太太,不肯相信,和前年的事情一般,也是徒然。”贾少奶道:“这就要你自己着力了。常言道:打蛇须打七寸里。如不得其道,弄得半死半活,不尴不尬,还不免自己被他咬一口呢。”媚月阁笑道:“你说得好漂亮话,究竟七寸在那里,你摸着没有?”贾少奶微笑道:“难者不会,会者不难。说得到便做得到。不过先要问你自己,到底愿意不愿意报仇?如你不愿意,我也不必多说。因彼此都是多年小姊妹,交情原没什么轻重。适才只为她太可恶了,故我不觉脱口出来。你若不愿意伤情,我更犯不着结怨了。”
媚月阁正色道:“谁告诉你不愿意,你对于这种人,还讲什么交情,她既使得出狠心,我难道放不下辣手。你究用何法,可以致她死命,快说出来,大家商量商量。”贾少奶笑道:“这个还不能马上就想出什么法儿来,务须看事行事。适才我虽见她从后门出来,究竟是否你到家去,我却未曾目睹,不能妄断,必须先设法向她家梳头的打听明白了,然后可以告诉文锦。告诉时也不能暗地进言,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中,务使在场者人人听得,他要不发作,场面上下不去,若能落一些真凭实据在他眼内更好,以免日后抵赖。”媚月阁道:“他二人又不拍照,哪里有什么真凭实据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