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少奶虽然蓄意报仇,却还不敢就将媚月阁和天敏这件事宣布。因媚月阁的事,若被伯宣知道,固然不得了。但事情闹破之后,难保不牵连自己。讲到自己的丈夫琢渠,平日本在他掌握之中,就使知道,也没甚关碍,不过现在却不能讲这句话,因琢渠往日惧她,皆因自己没能为,靠着她结交几个富家内眷,自己得以夤缘和他们男子相识,赌博场中,得些利益,以供家用。现在他随振武进京,论不定已谋得差使,将来自己反要靠他光辉,决不能再不把他放在眼内。倘若这件事他知道,或者竟认起真来,岂非害人自害了么!因此自己虽然存着这个念头,只能在腹中盘来旋去,从没钻出她肚皮之外。此时琢渠回来,偏偏争不起这一口气,未能谋得差使,贾少奶一半懊恼,一半触动自己心事,想丈夫虽未得着差使,但媚月阁之仇,却可趁此报复。这夜将琢渠骂走之后,她自己一个人,对着烟灯,打点害人之策。暗想媚月阁为人,虽然可恶,但我和她究系朋友,场面上从未翻脸,若无端将她隐事告诉伯宣,将来被别的朋友知道了,岂不当我翻覆小人,没人理我。故而这件事务,必要另外串一个人出来,给他点破,要找这一个人,却极不容易。朋友之中,决无人肯做此冤家。下人一方面,又恐在伯宣面前说不进话。若是赵家自己的下人,料想他们各为其主,一定帮自家姨奶奶的,我若轻易托了他们,他们设或不去告诉伯宣,反去通知媚月阁,害人没有害成,颠倒招了冤家,岂非更为不美。想来想去,竟被她想出一个人来,暗说有了,那魏文锦的姨太太,和媚月阁不是个情敌吗?我若将媚月阁这件事告诉了她,也不必教她告诉伯宣,料她一定要到伯宣跟前去搬弄是非的,闹出事来,罪名都在她一个人身上,与我毫不相干。借刀杀人,再巧没有。主意既定,心中非常快乐。一欢喜又多吃了二十几个烟泡,直到东方发白,才上床陪琢渠安睡。琢渠睡不多时,就起来坐在客堂里等候北京来电。候到傍晚,电报还不肯来。他少奶奶已起身打扮定当,走下楼来,像要出门光景。琢渠问她那里去?贾少奶说到对门魏公馆去。琢渠皱眉道:“要出去怎不早些起来?此时你出去,我也要出去了。少停北京若有电报打来,教谁接呢?”
贾少奶鼻子管里哼了一声,也不答话,轻移莲步,出了大门,径到魏公馆。魏姨太太正在楼下,指挥丫头抱着一只猫儿捉跳蚤。贾少奶一见,远远的站着道:“阿哟哟,你们怎不怕猫身上的跳蚤,跳在自己身上,少停发起痒来,就够你们受用了。”魏姨太太笑道:“呸,你还要说笑话呢,你若怕跳蚤钻进去,就请你上楼坐罢。”说着两个人一同走到楼上。魏姨太太笑向贾少奶道:“昨天你家少爷回来了,夜间大约可以不愁寂寞咧。”贾少奶道:“我夜夜有烟灯相伴,永远不愁寂寞。少爷回来不回来,都不在我心上。不像你家老爷,夜夜陪着你,还嚷寂寞,恨不得日日夜夜,有一个老爷放在旁边,你才觉得快意呢!”魏姨太太笑道:“放你的臭屁,嚼你的坑蛆。老实告诉你,我家老爷因为身子太肥胖了,两个人睡着不适意,早已分床多时了,你不信可以问楼下的丫头使女们,谁要他相伴呢。”
贾少奶笑道:“阿哟阿哟,黄熟梅子,还要卖什么青。丫头女使,怎能管到你们床上的事呢。”两人调笑多时,贾少奶才问魏姨太太:“这几天到赵公馆去?”魏姨太太听到赵公馆三字,平添了一肚子闷气,冷笑一声道:“我还到他家去则甚?”贾少奶假作痴呆道:“咦,一个月以前,你不是天天到赵公馆中陪他家姨奶奶去的吗?”魏姨太太呕了一口气道:“别说咧,说来教人着恼。当时我到他家去,你也知道,并不是我们自己挨上去的,却是他家再三着人来请,听说也带请着你。你因四少爷将次动身,没空儿前去。我在家原没甚事情,不可却,故去陪她几天,原是小姊妹彼此要好常有的事。不意媚月阁这人,不知好歹,我去了几天,不知如何,她忽然厌我起来。我到她家去,她自己避开了,丢我一个人阴乾大吉,怎不教人生气!因此我一发狠,至今没踏进他家的门。你那几天可曾去过?”
贾少奶道:“我也许久没有去了。媚月阁的脾气,十分古怪,很难捉摸。她和你好的时候,连心肝五脏都肯挖出来送给你。若和你有了意见,她就把你任意糟踏。而且疑心病最重,谁若同她家老爷讲了几句闲话,她便要疑心别人同他家老爷有了甚么咧。”魏姨太太听到这里,不由的面上红将起来。贾少奶只当没有看见,接着说:“其实都是她自己品行不端之故。仿佛普天下女人个个都和她自己一般,没一个是规矩的,无怪乎我们一班朋友,见了她都要摇头了。”魏姨太太惊道:“原来她自己也是不规矩的么?”贾少奶笑道:“这个何消说得,你难道没听见外间的闲话吗?”魏姨太太忙问什么话?贾少奶道:“你若不知道,我也不必说了。”
魏姨太太苦苦追问,贾少奶笑而不言。魏姨太太急了,央求道:“好奶奶,我们都是要好姊妹,说说何妨。况且外面既已有人讲过,你就告诉了我,也没甚干系。况我口头向来谨慎,无论什么事,只消自己知道了,决不去告诉别人,你放心大胆的说便了。”贾少奶笑着摇头道:“我信你不得,这桩事关系太大,倘给赵老爷知道了,媚月阁还有命么?所以一定要你先立一个誓,然后我再告诉你。”魏姨太太嗔道:“你这样的刻板,未免太不讲姊妹交情了。”贾少奶见她认真,忙说不立誓也罢,但你不得告诉别人才好。魏姨太太道:“那个自然。”贾少奶四顾无人,才低声道:“你可知媚老二现在和唱新戏的裘天敏姘上了么?”魏姨太太惊道:“当真吗?”
贾少奶道:“谁来哄你!而且他们小房子的地方,也有人知道了,离此不甚远,便在马立师德福里,门口有一盏电灯,白壳罩上写着王公馆三个红字的便是。听说里面装饰很为华丽,还装着德律风,一切开销都是媚月阁自己出的。她和天敏二人,没一天饭后不在那里相会。到晚上天敏去唱戏了,才回来陪自己男人睡觉。一个人日夜不脱空,简直比我们守着一个丈夫的忙得多呢。”
魏姨太太听了,默然不语。贾少奶又千叮万嘱,教她切不可告诉伯宣,此中大有出入。魏姨太太点头答应,贾少奶又岔入别话,和魏姨太太闲谈多时,才回家去。询知琢渠出外碰和去了,忙教王妈唤德发来家,把自己的害人计划向他说了。德发颇不以为然道:“我们只消自己顾周全了,何必管别人的闲事。况且媚月阁与天敏相识,也是你我二人做的介绍,倘然闹破了,我们自己也脱不了干系。就使害了媚月阁,于我们一方面,并无利益。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,****则甚!”贾少奶怒道:“你知道什么,我自有我的道理,不干你事,以后也不许你插嘴。”
德发不敢多说,小心翼翼的,陪贾少奶吃了晚饭,深恐琢渠回来碰见,略坐一会,急急溜出后门去了。贾少奶一个人横着吸烟,想想自己的主意,实比诸葛亮还胜,不知当时怎样想出来的,可惜自己不是男子,若是男子,凭着这般心机,怕不能由大人老爷做到皇帝总统吗。心中想着,得意无比。约摸十二点钟光景,琢渠回来。一进门就问北京可有电报?贾少奶不答。琢渠只得唤王妈询问,王妈回说没有电报。琢渠好不懊丧,自言自语道:“为何此时还没电报,这倒奇了!莫非振武把我的事忘了么?他在上海的时候,我们夫妇两个,待他也算得鞠躬尽瘁的了,他若忘了我们,未免太对不起人咧。”说着,又向贾少奶道:“你道如何?他忘了我犹可,若忘了你,那就大大的不该了。”
贾少奶仍不做声。琢渠自觉没趣,一弯腰扑在他少奶奶身上,涎着脸道:“喂喂,我告诉你一句话,适才我同云生、文锦等一班人打扑克,我起手很为不利,把碰和赢来的一百多块钱,和自己带出去的几十块本钱,一齐输完,还拖了一身债,后来被我拿到一副同花顺子,文锦拿的是富而好司,云生三只爱司,还有别人都是大牌,我第一个下注二十块,他们都当我吃白辣夫,拚命和我来司,后来云生等一班人都丢了,文锦定要看,我这一副上,连和钱共得三百多块,就此被我得了风头,打完扑克,一算已赢了五百多块钱。这一趟北京去的盘川使费,都是别人替我惠的钞,真是好运气。”一面说,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大叠钞票,向他少奶奶面上一扬。贾少奶一见,眼都红了,伸手便抢,两个人扭作一团。次日傍晚,贾少奶起身,吃罢早饭,吩咐干妈唤魏公馆梳头的来家,一面梳头,一面和她闲谈,问她昨儿晚上姨太太可曾出去?梳头的回说昨天姨太太因懒于梳头,故打了一条辫子,也没打扮,并未到那里去。不过晚饭后,她曾独自一个,从后门出去一趟,约有两个钟头才回,并没向我们提及在什么地方。我们估量她在你少奶这里,如其也没有来,大约是在隔壁赵公馆中了,贾少奶听说,心中暗喜,知道有脚无线电,业已打到。一二日内,必有发作。果然不出她所料,隔不到三天之久,赵公馆中忽然着人来请贾少爷、贾少奶奶同去,说赵老爷有事相商。那时琢渠正在家内,听了很觉诧异,说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,一定要我们夫妻两个同去。贾少奶道:“你休管他罢,人家专诚来请,自然有事,我们到得那边,就能明白,现在大家都在闷葫芦里,你待问谁呢!”
琢渠连说不错,伺候他少奶奶洗面掠鬓,涂脂抹粉,更衣换袜,一切定当,才双双同到赵公馆去。只见文锦和他姨太太、云生和他少奶奶,还有媚月阁最知己的李姑太太、康少奶奶、甄大小姐等,都在那里。一问都说是伯宣打发人请他们来的,谁也不知道是何用意。再看伯宣,却笑容满面的周旋其间。问他何事,他笑说少停自能明白。连他家娘姨妈子,也不明白主人今儿请这许多客来干什么。更兼女主人媚月阁出外未回,因此弄得一班人更觉狐疑不定。内中虽有贾少奶、魏姨太太二人心中明白,但也不解伯宣因何小题大做,将这班亲戚朋友都请了来,莫非因魏姨太太报告不实,诬蔑了他心爱的媚月阁,故欲当众声明,教魏姨太太丢脸吗?但魏姨太太不是哑吧子,若被伯宣道破了她的谗言,那时一定要攀出贾少奶来,这样一闹,岂不被亲戚朋友看透了他二人的面目,将来何颜见人,害人不成,反害自己。故他两个都怀着鬼胎。贾少奶更觉心虚,意欲托故溜走。正在迟疑,媚月阁已回转家来。一眼看见厢房中坐着这许多人,不觉呆呆一怔。贾少奶见了媚月阁,顿时心生一计,暗想趁东窗事未发的当儿,先探一探她的口气,再作道理。疾忙迫上前去,与媚月阁挽手道:“老二,那里来?你家老爷将我们请到这里,没头没脑,不知闹些什么玩意儿。我出门的时候,就要小解,因你家来人立时火发的催我就来,我想到你家来小解,也是一样的,不意你并不在家,我未便到你楼上去,厢房中又聚着这许多人,可真把我熬坏了。你若再不来时,我要溜回去咧。”
媚月阁也因伯宣无端请了这班人来家,心中狐疑。这许多人里头,只有贾少奶是她同党,意欲向她打听一个明白,见她这般说,也就含糊答应道:“你也太固执了,一个人上去何妨。”说着笑向众人点一点头道:“你们该坐一会儿,我陪她上去更衣,不然她可要水漫金山了。”众人大笑。媚月阁当先上楼,贾少奶在后相随,心中暗佩媚月阁在这样紧要关头,犹自谈笑风生,从容不迫,涵养工夫,真不可及。到得楼上,贾少奶那里更什么衣,一歪身坐在床沿上,低声问媚月阁道:“这几天你家老爷可曾同你有甚说话?为什么无缘无故,把我们请来,问他又不肯明言,你可知他究竟着何事?”媚月阁敛眉道:“我焉能知道。这几天老爷也没同我提起什么,不过有一件事很觉奇怪,今日看来,恐有不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