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太太死时,如海还和一班朋友,在妓院中欢呼畅饮。家中人因不知他应酬所在,未能报信。及至他席散回家,已不及送终,老太太挺尸在床,蚊帐也拆去了。薛氏、邵氏和秀珍姊妹,都围绕在床前哭泣。如海见了,免不得流了几滴眼泪,教薛氏等不必再哭,快把老太太的寿衣检出,替她换了贴身小衣。又把她生前穿的衣服,连同锡箔宝锭竹丝灯,一并搬到天井中焚化。一面叫车夫到药房中唤了几个学徒栈司,来家陪夜。顺便请杜先生,明天一早就来帮办丧务。又因老太太生前颇信尼姑,随命松江娘姨到附近长寿庵中,雇几名姑子来家念夜经。家中本有现成白布,连夜雇了四个缝工,赶制孝衣。忙忙碌碌,乱了一夜。次日破晓,鸣乾来了,如海便将发丧一切,托他料理。上海租界章程,死人不能久停,择定当天午后三点钟入殓。幸亏寿材是现成的,安在长寿庵中,抬来就是,诸事尚不十分局促。鸣乾办理婚丧各务,原是老手,当即命人雇了一班吹打,并茶担执事,僧道赞礼人等,摆开孝堂。又将向通庆吊人家名字,抄了一张,交给如海,勾出若干,以便分发报丧条。无非是倪俊人、魏文锦、赵伯宣等一班朋友,以及陈、薛两门亲家。惟有陈太太在未接报丧条之先,早已得信。陈太太因姆女之情,未能亲自送终,在家哭了一顿。浩然说:“老太太年岁已高,又是无疾而逝,正可称得福寿全归,你又何必悲哭。”陈太太骂他不近人情,当即换了衣服,教浩然陪她同去。浩然生平,最怕和女人同行,听了便说:“这是奔丧,又不是双回门,何必夫妻俩同往。你可同光裕和他媳妇,娘儿们先去,我随后再来便了。”
陈太太不依,浩然无奈,只得换了衣服,又教光裕夫妇一同前往。光裕因昨天被如海一张字条逐出,心中很不愿意再往。无如这句话说不出口,又被父母催促,情知难以推却,只可委屈从命。四个人一同出城雇车坐到钱家,陈太太一进门,便妈天妈地的哭进孝堂去了。浩然父子,有人传出孝衣,给他们穿上,然后在灵前叩了头,就在孝帏外面回拜。另有几个亲戚,帮同招待吊客。如海扮着孝子,坐在孝帏以内,并不露面。光裕十分感激这重孝帏,因仗着他得与如海里外隔绝。不然彼此照了面,岂不难以为情。这天鸣乾最为忙碌,他询知如海当天便要出殡,为的是家中客堂并不很大,难以停放棺木,故借平江公所殡房暂厝,业已挽人接洽定当。呜乾恐送丧人多,巡捕房规矩,出殡满一百人者,便要照会。又去打了一张三百人送丧的照会,教人到马车行中定了二十部轿车,多用临时再添。又因如海喜欢显焕,添雇了一班军乐队,一班清客串,还有各项出殡仪仗,应有尽有。这场丧事,果然办得非常热闹,待到回丧转来,已是黄昏时分。鸣乾又替他开消了一切排场,摘了一张清帐,交给如海。内中只有七成实数,其余只好算是他的酬劳了。如海因须在家守制,药房中各事,俱托鸣乾暂时代理。鸣乾是何等人物,一朝权在手,自然营私舞弊,又不知被他捞摸了多少,这就叫黑吃黑,恶人自有恶人磨。如海赚钱,不由正道,就有鸣乾等从中侵蚀,岂非天道好还,报施不爽吗!如海身子虽在家中,市面上消息却很灵通。因他手中捺着大宗橡皮股票,时时刻刻等候机会脱手,故每日呜乾常派学徒到他家通报市情。说也奇怪,这橡皮公司中好似知他手中吃着大宗股票的一般,故意同他为难,市面有跌无涨,比较前数日,又缩去三份之一。据说这家公司招足股份,在英国殖民地种植橡树,不意这所在地瘠天寒,种下去的树,一时不易发育,因此股票有跌无涨。倘若再过几时,橡树枯槁死了,这股票势必变作一文不值。如海得此消息,好生着急,在家无法可施,只顾寻人淘气。薛氏便乘间告诉如海说:“你娶的这位好新奶奶,一天到夜,百事不管。这几天我们忙得要死,她连人面也不见,天天钻在老婆子房内,陪着那活死人。这还罢了。可怪她见了我们,就和欠她什么冷债似的,板着面孔,鼓起一张嘴,倒挂着眉毛,眼眶子里常拖两条眼泪,放出寡妇面目,不住的长吁短叹。说她哭老太太呢,世间小老婆骨头,决无这般孝顺之理。看来还因你把她心爱的人儿撵走之故,你既不能陪她天天作对,夜夜成双,因何还要这般杀风景,不让她弄个人来散散心呢?”
如海听了,怒不可遏。当即奔到李氏房中,见了邵氏说:“你一天到夜,躲在这里,干些什么””邵氏被他问得迷迷糊湖说:“我有什么可干。只因娘头上的伤,还没平复,抬不起头,这班下人太太,又没一个肯听她使唤,故我只得亲自在此陪她,帮着她递递茶水罢了。你存着什么意思呢?”如海听说,哼了一声道:“好一个老祖宗,一定要人伺候,我只道姓钱的老祖宗都死了,不道这里还有一个呢。老实说,一家人家,要多一个人口,多供给一只饭碗,原指望多一双手脚帮忙,若多贴了口粮,还要贴手脚去服侍她,那就不如少一个人了。”李氏睡在床上,听如海这般说,慌忙接口道:“少爷休得生气,原是我的不好。我以为些须小伤,数日内容易平复的,不知怎的带动了眼睛,一抬头便要眼花头眩。我年纪虽老,素来手脚很健,想必少爷也知道的。这一遭委实为病所困,并不是偷懒怕做生活,要人服侍。我因不敢劳动你家娘姨丫头们,才教她在此陪我。少爷若有别事要差遣她,尽可吩咐她前去,横竖老婆子是无关紧要的,只消随时进来递一盏茶水给我就得了。”
邵氏在旁,听了他二人的说话,气得浑身发抖,无言可说。如海呵呵一阵狞笑道:“难为你这时候倒明白了,你这病到底几时可以好呢?”李氏连说:“快就好了。”如海一定要逼她说出一个期限,李氏好生发窘。邵氏实在看不上眼,不禁勃然作色道:“害病的人,谁能自己作主,几时可以痊愈。况你又不肯替她延医调治,教她一时怎能就好。请问你究要我们娘儿两个扛呢抬呢?还是做什么生活?况且我们也不是出来帮人家,才投靠到你这里来的。吃了安乐饭,累做主人的中心不舒服。当年我们若要自做活计,未必不能糊口。只为想过舒服日子,要吃安乐饭,才肯嫁你做小老婆。当时你不曾亲口答应我奉养老的么?缘何口血未干,就此变卦。你也是场面上的人,亏你讲得出这种话来。”说着哭了。如海怒道:“好好,你敢挺撞我么?你可知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,你怎不张张眼睛,嫁一个有家私有身份的,呼奴使婢,堂上一呼,阶前百诺,那时才能使你适意。可惜你眼珠儿不曾看准,嫁了我一个生意人,不能不自家动手。你不信出去看看,身份比你大些的人儿,也自己帮着做活,莫说你了。还有你说我当初答应供养你二人,我可曾写下凭据给你?口说无凭,你若拿得出凭据来,我马上多用几名下人,服侍你两个人,连吃饭拉屎都不须你们亲自动手。否则不做不行,不动手休想吃饭。”
邵氏又气又怒,连连顿足,带哭带说道:“好一个无情无义的汉子,你讲得好干净话,请你自己扪扪良心,当时你究竟怎样说的?有陈太太家的张妈为证,如今翻悔由你,可知欺人太甚,天地不容。你要我们做活,我们偏偏不做,看你能把我们娘儿俩怎么样!”李氏听他二人斗口,急得什么似的,屡次要挣扎起来,无奈头脑发眩,一坐起便要倒下,只把两手不住的向邵氏乱摇,口中嚷道:“你你你也可以住口了,我已经去死不远,多谢你就听我一句话罢。”又对如海道:“少爷,你休得生气,她素来就是这种孩子气,说话不知轻重,请少爷瞧我老人面上,不必同她一般见识,只当没有这件事。我虽然不久人世,她一辈子还要靠少爷吃饭过日子的。我在一两天内倘能起床,准定出来帮你们做活便了。”
如海理也不理,朝外便走。邵氏听了李氏这片忍辱丧气的话,几乎把肚子气破,只自掩面痛哭。李氏待如海走后,反抱怨邵氏,不该同他挺撞。又说男人脾气,都是干柴烈火似的,你这样和他一斗,他动了气,以后不再理你,你自己想想,一个女人,与丈夫有了意见,如何靠他过日子?这都是你平日使性惯了之故,将来须得好好的改悔呢。”说罢!又把双手合十,望空乱拜,口中唠叨着说:“皇天佛菩萨,你若要我这副老骨头,请你早些把我收了去。如若愿意我再活几年,就请你保佑我马上就好,吃得下,做得动,免得再教他夫妻两个淘气了。”
她虽然这般诚心诚意的祷告,无奈皇天佛菩萨,自有一种皇天佛菩萨的脾气,你越求他,他越不肯保佑你。反是随随便便的,他倒暗中糊里糊涂保佑你过去了。李氏祷告之后,皇天佛菩萨既不收她上天,又不放她下地,仍是这样不上不下的教她躺在床上,一抬身便头昏眼眩。如海自那日和邵氏破口之后,就此不同她交谈,连脚尖儿都不踏进她房门一步。邵氏好生气恼,背着人时常流泪。李氏见了又十分着急,只恨自己有病在身,不能帮他们做活。仿佛她一出来做活,如海立刻与邵氏和好的一般。其心虽愚,其情却很可怜。她自知年老力衰,脑子受损,一时未必容易回复,常教他们夫妻俩这样的,也不是个了局。若要他夫妻和好,除非自己离开这里。因自己在此,邵氏见她没人服侍,决不肯让她一个人睡在房中,一定要亲身伺候,究竟一个人分不了两处身,伺候了我,就难以应酬如海。如海少年人,喜欢花花絮絮的,没女人陪伴,如何过得日子。往日他很爱邵氏,想就是这个缘故。目今见她单顾着我一面,不顾他一面,他自然恨极了,惟有我离了这个门口,好让邵氏天天供在如海面前,他二人情缘未断,料想不多时就能恩爱如初了。李氏心中存着这个见解,思来想去,竟被她想出一个法子来,私下和邵氏计议道:“这里新故了老太太,料理丧事,极少还得一个多月的忙碌。我有了病,躺在这里,究有些儿碍手碍脚。况且你嫁了这里的少爷,就是姓钱的人了。钱家有事,你理该凑凑手脚。若常日这样陪着我,百事不管,莫怪少爷有闲话,就是我自己也于心不安。更兼现在正值初丧,进出人多,我睡在这里,也很烦恼。我想暂时搬出去住几天,待过了丧事,或是病好了再来。好在明天便是老太太头七之期,听说还是雇着长寿庵尼姑念经。这长寿庵的当家净修师太,为人最是和善,据说也是大人家小姐出身,因少年殁了丈夫,才出的家。往日我闲来无事,常到她庵中游玩,她待我十分要好,有时将经典讲给我听。又说佛门广大,无所不容,今世修行,来生得报,教了我许多经文,什么高王经咧,多心经咧,太阳经咧,灶王经咧,式式俱全。我因太嗦了,记不清楚。她又劝我到她庵中去,吃素念念弥陀,身后也有好处。我恋着这里穿吃受用,没有答应她。如今到此地步,我想只有她那里还可托足,她若嫌我有病,不妨贴她些房饭费,幸我当日在华兴坊时,经手零用开消,略略积蓄几个钱儿,原预备死后做棺材本的,如今只得拿出来用了再说。明天这里有功德,想必净修师太也要来的,你可请她到我房中来,我当面和她开讲便了。”
邵氏听说,禁不住两泪交流道:“娘啊,当日只因贪图娘儿们常在一处过安乐日子,才答应改嫁那人。早知今日受他欺侮,悔不当初守分安命,自做自吃,谅来一碗薄粥,还能到口,也不致受这般磨难,反将我娘儿们拆散了,记得你儿子临死的时候,曾教我答应他两件事:第一件不可改嫁;第二件须为你老人家养老送终。现在我已辜负了他一件,这第二件我无论如何,务必践他的约。你也不必搬出去,尽在这里住着。他若要撵你出去,我拼着娘儿两个一同上路便了。”
李氏听了,也觉悲伤,面上强作笑容道:“你这孩子真是痴的,我又不是一去不回,日后自然要你养老送终,谁也拆不开我们,不过暂埋借庵堂里养几天病,待到病体稍愈,仍要回来。况长寿庵离这里又不甚远,你闲时仍可前来望我,怕不和在家一样么!更有一层好处,她那里倒有两三个佛婆,吃素人想必比吃劳的心地慈悲,一定肯服侍我,岂不比这里下人一个使唤不动,件件要你自己动手的好多了吗!你须一心一意,好好的伺候少爷,若得少爷待你和好如初,我将来也未必不能沾他一些儿光呢。”
邵氏本不是十分固执之人,听李氏所说的话,句句入情入理,觉得也别无不可之处。想到自己和如海钉头碰铁头的斗着,若不转圜,也非了局,李氏这一搬,倒是个绝妙转圜之法,想如海未必再能和我挑眼。他若能待我和从前一样固好,如其不然,我也只有拼着不吃姓钱的饭罢了。当天并无别话。次日净修果到钱家做道场,邵氏把她请到李氏房中,李氏将自己的意思说了,净修一口答应。李氏大喜,恰巧如海进来找净修说话,李氏乘间把自己要住长寿庵养病等情告知如海,如海没口称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