媚月阁道:“放屁!我不懂你这句话。”说时回转头来,微微对天敏一笑。天敏好生得意,疾忙一笑相报。这一笑不防被旁边和他配戏的王漫游所见,他一抬头见了媚月阁,暗赞好一个漂亮女人,裘老三的运气来了。又见媚月阁身旁还坐着个中年丽人,丰姿出众,装束妖冶,两只风骚眼,滴溜溜四面横飞。漫游暗想天敏有了那个,这一个该轮到我了。心中想着,也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,自己一厢情愿,把眼光一五一十的向贾少奶送将过来。贾少奶原是个绝顶聪明人物,见漫游这般情形,已知他不怀好意,不由的心中一动,暗想漫游的人材技艺,也不在天敏之下,我往日也很爱他,此时他既有情于我,我却不可辜负了他这一番盛意。况且媚月阁既和天敏有了意思,我也不能让她专美于前,不过我自己已有德发,势不能再应酬漫游,顾此失彼,如何是好?想了一想,暗说有了,此时德发不在旁边,我不如暂和漫游打打无线电报,横竖眉目之间,又没有什么记认。少停回家,不妨仍和德发要好,因我此时用着德发之处正多,一则少爷既走,我一个人在家熬不住这般寂寞,务必要个人陪伴。虽然漫游也有意于我,但今番还是初次,若就这样的弄他回去,非但自损身价,而且还不免被漫游瞧我不起。只可埋下这条根,待日后再图收成结果。此时看待德发,须和从前一样,不可为着漫游,将他冷淡,弄一个两面脱空,很不值得。况且德发与天敏素来相识,要拖媚月阁下水,非假手于德发不可。将来媚月阁与天敏二人,事成之后,我再慢慢的同他疏通。一面教天敏替我介绍漫游,有何不美。想到这里,心中暗喜,便把一对水汪汪的妙目钉住漫游,又将手帕掩着口,盈盈向漫游一笑。他一笑不打紧,可怜戏台上的王漫游,被他笑得骨软筋酥,心花怒放,霎时间把自己的时辰八字,和今夜做的戏情,一齐忘得干干净净,幸亏天敏处处提醒他,才得敷衍终常到了后台,忙问天敏末包中两个女的是谁?天敏道:“一个是以前有名的红倌人媚月阁,现已嫁人作了官太太;还有一个却不认识,大约也是官家的奶奶呢。”
漫游笑道:“你交运了,这媚月阁不是和你有意思了吗?”
天敏道:“没有这句话,你休胡说。”
漫游笑道:“你也不必假作痴呆了,彼此都是自己人,说说何妨。方才你不曾对她笑过几回吗?此时何必瞒我,难道还怕我剪你的边不成。我问你别无他意,因媚月阁同坐那个女的,对我很有道理。我想你若和媚月阁有意思的,就托她替我牵引牵引,免得多费周折。当年我不曾替你帮过一回忙吗?你现在和尚拖了辫子,原来连朋友都不要咧。”天敏笑道:“你这人太胡缠了。老实对你说,媚月阁虽然和我笑过几笑,但还不曾上手。因这班堂子出身的人,有名叫做老吃老做,脾气最难捉摸,偶不小心,便要碰钉子,故我此时还不得其门而入,待我和她搭上之后,再慢慢替你设法罢,此时何必性急呢。”
漫游大笑。不表二人欢喜,再说贾少奶和媚月阁看罢戏,同车回家。一路上不曾住口,只讲着天敏。到了门口,媚月阁扣门自回。贾少奶也回转家内。德发不知他们今夜还要看戏,故已一个人等候多时,一见了贾少奶,不免口出怨言。贾少奶心中很不受用,暗想我奔来奔去,施展降龙伏虎的手段,要将媚月阁制服,一半为着他这宝货,不料他还要同她瞎闹,可真算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。若换了漫游,一定比他知趣些。此时姑且让他,待我相识了漫游,再一步一步收拾他便了。心中想着,口头仍以好言安慰。又说:“你且不必难受,横竖熬忍也没有几天。现在媚月阁的心,已十分活动,她很欢喜天敏,你前日不曾告诉我和天敏相识的吗?日间我意欲着王妈请你邀天敏来家,媚月阁不肯答应,她说想定了再作道理。我看这件事宜快不宜迟,她目下不过夫妻失和,常言夫妻反目,是不过夜的。他们俩虽然还含着几分醋意,但日子长了,怕也容易消灭。等他们夫妻和好之后,就怕不愿意再干坏事,故万不能由她打定主意,只可便宜行事。明天饭后,媚月阁一定还要到这里来,你别管他三七二十一,尽邀天敏来此,我自有妙用。”
德发皱眉道:“天敏这人,我虽然认识,几年前还同我很为莫逆,不过当时不比现在,那时候他还没唱新戏,境况艰难的了不得,时常向我借几角钱用用,故和我很要好。目从他踏进新戏馆以后,眼睛一天一天的生得高了,逐渐与我疏远。有时在路上相遇,若非我先招呼他,他竟睬也不来睬我。况他现在姘头无数,据说日夜应酬,还忙一个不得开交,我邀他如何肯来。就使他答应来此,与媚月阁有了首尾,将来被姓赵的知道,岂不要和我拚命吗?”
贾少奶怒道:“放你的屁。你替媚月阁牵了马,怕姓赵的和你拚命,难道你玷污了姓贾的女人,就不怕贾琢渠和你拚命的么?你若怕人和你拚命,又何必自己投到这拚命所在来呢?况且裘天敏久已看中媚月阁,你去叫他,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,岂有不肯前来之理。到了这里,又不要你替他二人拉拢,我自有令他二人并在一块的法儿,要你耽什么忧愁。就使给姓赵的知道了,原是他自己姨太太不好,焉能抱怨别人。我料你大约不肯替我办事,或者怕我看上天敏,故而架辞推托。你不想想,我竭力拖媚月阁下水,都为着哪一个?运动至今,大功将次告成,教你帮我收收功,还要推三阻四,你也未免太自在了。你休当我们女人不中用,自己不能叫男人来家,可知男想女,隔重山。女想男,隔层板。我们若要天敏来此,只须写一张字条儿,教茶房交给他,管教他马上就来。所以要你去相邀,无非看得起你,你莫错了念头,当我们少不得你这个人。你今番若不给我约了天敏同来,下次你自己也不必再到这里来了。”
德发见贾少奶动怒,顿时大惊失色,忙道:“好奶奶别生气,我并没别样意思。既然你这般说,我明儿一准替你把天敏叫来便了。”贾少奶也不做声,气呼呼的自己吸烟。德发苦苦哀求了多时,贾少奶才息怒,陪他安睡。一宵易过,次日清晨,德发有事先走。贾少奶怀着心事,卧不安枕。十二点钟没敲,就穿衣起身。阿宝见了,十分诧异说:“奶奶怎的起来得这般早?”贾少奶道:“睡不着自然早些起来,你快给我到魏公馆去看看,如若梳头的闲着,就教她来替我梳头罢。”阿宝答应一声,去不多时,已与梳头娘姨一同回来。梳头娘姨见了贾少奶,也说:“少奶奶这样早梳头,今年还是第一次呢。”
贾少奶笑了一笑,并不多言。梳好头,又教王妈开饭吃了,才抹嘴定当,忽闻扣门声响,却是媚月阁来了。媚月阁见贾少奶已起身,各色舒齐,心中也很奇怪,说你怎的今儿特别改良了?贾少奶笑道:“我因昨天有你贵客光临,自己贪睡,丢你一个人冷清清十分抱歉,故而今日赶早起来伺候你的。”媚月阁道:“呸,你不要借花戏佛了,我晓得你心中牵记着少爷,一个人睡不着,因此一早便钻了出来,还要趁顺风拍马屁呢。”贾少奶笑道:“你这张嘴太毒,我不和你说了。请进房里坐罢。”两个人说说笑笑,讲不到一刻工夫,又听得楼下扣门声响。贾少奶高声问是那个?下面王妈答应说是周家少爷,同着一个朋友。贾少奶笑向媚月阁道:“巧极了,这周家少爷乃是先前我家同住的那个乡邻,昨天我告诉你,和天敏相识的便是此人。今儿恰巧你在这里,他也来了,真像预先约着的一般,可不是桩巧事吗!”说着高声叫王妈请周少爷楼上坐。媚月阁便要回避,贾少奶一把将她拖住,笑说:“那人不过是个小孩子,你就见见他何妨。”
媚月阁重复坐下,侧耳听楼梯上一片脚声,渐行渐近。走到房门口,忽然止住,有个人探头向房内张了一张,贾少奶便道:“老四进来呢。”德发回言:“我还有一个朋友同来的。”贾少奶道:“既是你的朋友,就请他一同进来便了。”这句话才脱口,德发已带着他的朋友一脚跨进房内。媚月阁见了此人,不觉心头砰的一跳,原来此人非别,就是民瞑社唱新戏的裘天敏。媚月阁本来十分爱他,巴不得请他来家谈谈。此时见了他,不知怎的忽然局促起来,觉得坐着不安,回避又已不及,胸中一时没了主意。贾少奶却不慌不忙,满脸堆笑,起身让坐。裘天敏见多识广,毫不羞缩,大大方方的除下洋帽,对她二人鞠躬为礼。
媚月阁见他行礼,免不得欠伸作答。答礼之后,猛觉一阵害羞,面红过耳,心中突突跳个不住,低着头不敢再向天敏一望。天敏就在媚月阁旁边坐了,饱餐秀色。贾少奶高唤阿宝泡茶,又问德发为何许久不到这里来玩?德发因早上才从这里出去的,闻言不知所措,只糊里糊涂答应了几个是字,幸亏贾少奶心思并不用在说话上头,口中讲着话,两只眼只顾偷觑天敏和媚月阁二人的举动。媚月阁定了一会神,暗想天敏这人,日前我虽然在戏馆中见过几次,但从包厢望到戏台上,隔有数丈地位,看来不十分真切,兼之他扮着戏,不是本来面目。听人说他下台时,面貌更比在台上时体面。今儿既在旁边,倒不可不看他一个仔细。
媚月阁的头,本是低着的,想到这里,不由的徐徐抬起,从眼梢边放出一道斜光,对天敏溜去。不料天敏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儿,正一动不动的钉着她。自己眼光射上去,刚和他碰了个针锋相对。媚月阁脸上又一阵发臊,慌忙低下头来。但她自和天敏眼光一斗之后,好似从眼皮上带进了什么东西一般,似乎与天敏并不陌生,仿佛前世里就认得的,今生虽没交谈,彼此都是肚里明白,故而头才低下,霎时间又抬了起来,与天敏四目相视,含情欲泄。贾少奶见此光景,暗暗得意,忙向德发道:“你难得来的,今儿大约没甚公事,我想烦你写一封信给少爷,因他匆匆动身,有许多事不曾分派清楚,我又不懂这些事务,得写信问问他。楼下书房中现有笔砚信笺,省得教人搬上搬下,请你下楼去写罢。”说着起身先走。德发会意,随她走下楼去,却把媚月阁、裘天敏二人丢在房中。可巧今天贾家一班下人,都在楼下工作,竟没一个人来惊动他们。天敏四顾无人,壮着色胆,把椅子挪前一步,低声问媚月阁道:“这位奶奶贵姓?可是赵?”
媚月阁点点头。天敏又道:“前两夜和这里少奶奶同在民瞑社看戏的,就是你奶奶么?”媚月阁道:“正是。”天敏笑道:“我前几天见了你,好似在哪里见过的一般,不过想来想去,总想不起,奶奶可记得我和你在哪里见过的?”媚月阁摇头道:“我也记不得了。”天敏又把椅子略略移前,凑近媚月阁道:“奶奶你再想想,我和你一定在哪里见过的。”媚月阁对他看了一眼道:“你这人太古怪了,见过便怎样呢?”
天敏笑道:“见过原没怎样,倘若没见过,又像见过的一般,可就有些儿夙缘了。”说时,一只手趁势搭在媚月阁肩头上。媚月阁并不推拒,只轻轻说了个啐字。列位须知媚月阁原是妓女出身,虽然从了良,本性仍未改变。方才还有些羞恶之态,还是良心上作用。此时被天敏竭力诱惑,不由的把良心沉了下去,露出本来面目,宛似当年在妓院中一般,与天敏执手谈心,渐涉戏谑。做书的干干净净一枝笔,不愿意写他们龌龌龊龊的现象。单表楼下贾少奶与德发二人,并没有修什么书信,却躲在振武住的那间房里,横在振武和珠姐同眠的那张铜床上,盖着他二人好合时所用的那床锦被,找补今日早起损失的睡眠时间,两个人双双入梦,值睡到金乌西坠,玉兔东升,还没有醒。却被王妈扣门唤醒,问她什么时候用晚饭?贾少奶一想,楼上还有贵客,不知他二人此时怎么样了,即忙推醒德发,一面叫王妈就此做饭。自己揩揩眼睛,急匆匆奔到楼上,只见天敏和媚月阁二人,依旧坐在原处,一步也不曾移动。见面之后,彼此并不开口,却不约而同的抿唇一笑。贾少奶向媚月阁道:“这位裘少爷吃了晚饭,还要进戏馆去,故我已命王妈开饭,就请你们二位在这里用了晚饭再走。不过饭菜怠慢些,先此说明,望勿见怪。”天敏道:“这个怎敢叨扰。”德发接口道:“你们自家人,老三何必客气。”媚月阁闻言对德发面上一看,德发被她看得十分难以为情,忙推开了一扇玻璃窗,假说房中热得很,背转身躯,探头下望,被贾少奶一把拖开,随手带上窗,说:“你怕热,不顾别人的吗?”
德发觉得左右不好,只得逃到外面起坐间内,一个人坐着呕气。房中贾少奶、媚月阁、天敏三人,谈谈说说,十分有兴。不多时王妈开上饭来,四个人同桌吃了。德发陪着天敏先走。贾少奶又邀媚月阁同往民瞑社看戏。漫游见了贾少奶,又和发疯似的。天敏悄悄告诉漫游,自己已与媚月阁上手。你昨夜所说那个女人姓贾,是从前财政部次长的夫人,适才我便在她家吃的夜饭。漫游听了,心热得了不得,再三求天敏替他介绍,天敏摇头道:“这事很难,因她已有一个情人,也是我的朋友,名唤周四。我若替你干了此事,被周四得知,还当了得。只可请你自己放些手段出来,吊他上手便了。”
漫游大怒说:“你这人太没交情,我今儿记着你,将来必有报复的日子。”天敏笑说:“听你的便。”漫游愈觉火冒,暗想我的吊膀子本领,原不输于他,今儿被他如此讥笑,定必弄那妇人到手,以出我心关之气。一发狠便走到戏房门口,对着贾少奶拚命的挤眉弄眼。贾少奶也不即不离,有意无意的对他笑了几笑,只喜得漫游几乎发狂。正是:新剧艺员多猥贱,贵家眷属太疯狂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