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包车到鑫益里弄口停下,德发摸出一角小洋,开发了两部车钱,洒开大步,一口气奔到贾公馆楼上。贾少奶口中一筒烟还没有吸完,见他进来,没工夫理会他,两眼半开半掩,全神注在烟斗上,飕飕飕只顾吸烟。德发便在她对面坐下喘息。贾少奶吸完了这筒烟,口中喷出一道白云,然后抬起眼皮,对德发看了一眼,说道:“你没坐车吗?怎的跑得这般气急?”德发笑道:“哪有不坐车来之理,因想念你极了,一下车就望里飞奔,由弄堂口到这里,很长一段路,我奔得太狠了,才气急的。”贾少奶道:“你也太痴了,现在他已到北京去了,你尽可日夜和我相伴,何必这般性急。”德发笑而不言。贾少奶又道:“你今儿下半天不进洋行办事吗?”
德发道:“今天是礼拜日,我们洋行中是没事的。就使有事,我得与你相处,也决不愿意再去办事了。”贾少奶笑了一笑,随教王妈开出饭来。德发见小菜摆满了一桌,都是平日自己爱吃的,知道贾少奶为他而设,心中十分感激。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用饭,德发先吃完,正要洗脸,忽然听得叩门声响。这回贾少奶不敢怠慢,先开窗问是那个?外面娇滴滴一声答应,贾少奶听出是媚月阁的声音,忙教德发到王妈房中躲藏好了,才唤阿宝开门,请媚月阁上楼。媚月阁见贾少奶还在用饭,笑说:“你今儿起身得好早,我因起来迟了,连送四少爷都没赶得上,只恐将来还不免被他见怪呢。”
贾少奶道:“那有何妨。四少爷为人,决不在这点小事上讲究。况且你家老爷,也曾亲去送行,就可抵得你去,何必夫妻两个一同去。我因我家少爷也要动身,故而昨儿一夜没睡,才得赶上这个早市,否则这时候还在被窝里打呼呼呢。今儿你幸亏没去,倘若去了,只怕也要代我气杀,真正便宜了花袭人那贱人,只被我打得一个嘴巴。依我的意思,还要赏她几下,可恨我家少爷狠命将我拖住,真教人一口气没处发泄呢。”说时张开大嘴,满满的塞进一口饭,恨恨不已。媚月阁道:“这件事我已知道。方才我家老爷曾回家向我道及,他教我过来劝劝你,究竟你的身分,也犯不着和这班人一般见识。他们懂得什么道理,信口乱说,动不动挺撞人,若要计较,也计较不得许多,只可当他们放屁罢了。”说着,就在贾少奶对面坐下,猛见台上还放着一副吃过的碗筷,不觉呆了一呆。贾少奶已看出她的神色,暗骂王妈该死,有人进来,怎不把碗筷收去,此时被她看破,如何是好?幸亏贾少奶足智多谋,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当下不慌不忙,笑向媚月阁道:“你怎不早来半个钟头,同我一块儿吃饭。我因平日和他们一班人同桌吃东西惯了,一个人吃不下饭,故叫王妈陪我同吃。她又和抢的一般,转眼工夫就完了,我仍旧一个人独吃。若得你陪我同吃,彼此都是细模细样的,岂不好多么。”
旁边王妈听贾少奶这般说,猛然大悟,忙凑趣道:“我因出世以来,从没有靠在红木桌子上吃过饭,今儿和少奶奶同桌,心中似怕天雷击顶的一般,巴不得早一刻吃完了,就好逃过此劫,因此不知不觉的比平日吃得格外快。早知如此,应得早些请赵姨太太过来用饭,也免得我提心吊胆,吃的饭还恐不消化呢。”媚月阁道:“我家中膳比你们早得多,我已吃过好一会咧。”口中这般说,心中暗想:“贾少奶待下人也未免太好了,就教他们陪着,同桌吃饭,又何必用金镶筷,银调羹呢!”贾少奶因有心事,草草吃罢饭,抹了嘴,邀媚月阁进房,闲谈多时才去。德发在王妈房中等得很不耐烦,见了贾少奶,气鼓着嘴道:“这媚月阁专和我作对,偏偏拣我来的日子她也来,岂不可恶。”
贾少奶道:“那也没法。其实她因我早上受了气,特来探望我的,纯是一片好意。她来了我也不能推她出去,只可彼此委屈些罢。”德发想了一想道:“这媚月阁就住在隔壁,她见你家少爷不在,如若天天前来,你教我还是天天避她呢怎么样?”贾少奶道:“你疯了么,这是什么事,可以不避人。若给媚老二知道了,一定告诉伯宣。伯宣和我家少爷最好,倘被少爷得了风声,还当了得。”正言时,忽然楼下有人叩门。贾少奶教王妈开了楼窗观看是谁?王妈看了一看,慌慌张张的报说:“赵姨太太又来了。”贾少奶吃了一惊,说:“奇怪了,她又来则甚?”德发愤愤道:“你只顾瞒她,她自己调查来了。”贾少奶道:“你别瞎说,快给我躲起来罢。”德发无奈,懒洋洋的钻进王妈房中去了。
贾少奶教人开了门,媚月阁一进门,三脚并作两步,气吼吼的奔到楼上。贾少奶见她面色铁青,与适才去的时候大不相同,不觉暗暗惊异,心想莫非她已知道我的暗昧,特来寻我的事吗?但我和她不过朋友交情,非亲非戚,就使我有什么短处,落在她眼内,只要我相与的那人,不是她的丈夫,她又何必和我过不去?心中想着,正要问她因何去而复来,不意媚月阁先开口道:“老三,我和你也算晦气。你今天早上受花袭人的气,不料我今儿也遇见一个****,亲眼目睹她青天白日偷汉子,你想我气不气呢!”
贾少奶听说,心中砰的一跳,暗想这不是当着和尚骂贼秃了吗!纵然我青天白日偷汉子,与你有甚么相干?要你动什么闲气?人家小姊妹要好的固有,决没有管到这上头去的道理,真是交朋友交出笑话来了。当下把脸一沉,想顶她一句,还没有开口,媚月阁又接着说:“老三,那魏家的真是岂有此理,我万万料不到她来陪我,竟陪出花样来了。我家老爷也不是个东西,唉,说出来真教人气杀。”贾少奶听了,才知不是说她,心中暗暗好笑,忙道:“你说的不是对门魏姨太太吗?她与你家老爷又闹出什么花样来了?”
原来贾少奶这几天虽然没去陪媚月阁,那魏姨太太却天天前往,她背着媚月阁,常和伯宣鬼鬼祟祟。媚月阁为人最是率直,故而并不疑他二人出甚么花样。论理他二人也该心满意足了,无如人心永没满足的时候,伯宣还觉有媚月阁在旁,十分碍眼,意欲设法调她开去,好同魏太太两个畅叙幽情。今天伯宣送振武动身之后,因已过十二点钟,不及赶到银行中去用饭,故而回转公馆,和媚月阁一同吃了中膳,偶然谈及贾少奶送行与花袭人冲突这件事,伯宣说话间,很派贾少奶的不是,媚月阁却不以为然,两个人大相反对。伯宣便说:“贾琢渠女的动手打了人,还气得要死。你既然帮她,何不去安慰安慰她呢?”
媚月阁听了,觉得此言有理,随即亲到隔壁去望贾少奶。这边伯宣独自一人,咬着枝雪茄烟,在沙发上靠了一会,暗想老二到隔壁去见贾少奶,一定有一会耽搁,这时候可惜魏姨太太不来,否则倒是个绝好机会。再一想机会难得,不如假传圣旨,请她过来谈谈。主意既定,便命娘姨到对门魏公馆去请姨太太过来,须说是这里姨太太请的,不得有误。娘姨领命,去不多时,魏姨太太姗姗而来,见了伯宣,霎时间满面堆下笑容,娇声浪气道:“今儿你怎么这时候就回家了,她又往那里去了?”伯宣也笑容满面的道:“坐下罢,她到隔壁去咧。”魏姨太太道:“她自己既要出去,又请我过来则甚?”伯宣笑道:“难道除了她别人请你不得的吗?”魏姨太太笑道:“莫非是你假传的圣旨么?”
伯宣道:“照呵。”说着一伸手拖她在自己身旁坐下,两个人恣意浪谑。娘姨送茶进来,走到房门口,见此情形,吓得不敢入内,把茶杯丢在外房,自向厨房中和车夫厨子抹牌去了。事有凑巧,往日他家大门,一天到晚常关着的,有人进来,必须先行扣门。这天那娘姨到了魏公馆,魏姨太太命她先走,自己随后就来,娘姨回家,将门虚掩着。魏姨太太进来时,并没闩门。娘姨只道她已将大门关好,故而毫不留心门户,只倒了一杯茶,送到楼上,见主人和魏姨太太调情,满肚子好笑,不敢出声,放下茶盘茶杯,疾忙奔到楼下,厨房中厨子车夫和梳头娘姨等,正等她抹牌。娘姨一边坐下弄牌一边告诉他们这件事,众人听了,都笑不可仰,欢喜极了。连外间有人推大门进来,都不曾听得仔细。此时他家楼上楼下,除房中伯宣和魏姨太太两个说笑调情,以及厨下一班用人看赌斗牌之外,别处并无一人。倘若有个交好运的偷儿,掩进来把客堂内和楼上起坐间中诸般陈设扛抬一空,料想也不致有人发觉。可惜进来的那人,并不是偷儿,却是他家女主媚月阁。她见大门不曾上闩,骂了声这班下手人该死,自己拴上门,走进客堂内,隐约听得厨房中斗牌声音,暗说原来他们要紧赌钱,都道连门户也不当心了。此时暂不惊动他们,明天再慢慢的一个个收拾他。想着便放轻脚步,走到楼上。见外房八仙桌上,放着一只茶盘,盘中还有一杯冷茶,暗想谁来过了?为何倒了茶又不喝呢?正在疑惑,忽闻一阵笑声,由卧房中直透出来。媚月阁大为诧异,蹑足走近房门口,因有门帘挡着,瞧不见房中是谁?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,带颤着说道:“你未必真有良心罢?倘若心中有我,就不娶老二了。”又闻一个男子声音答道:“这句话你也不知说过多少回数咧,我不曾明白告诉你吗,并非我没良心,实在有个难处,多说反而讨厌,我也不必说了。讲到娶老二一层,正大有益于你我,不然,你家老爷决不容你和我再见。幸得娶了老二,她请你来陪她,你家老爷既不生疑,我和你才得有此一日,你怎可拿我娶老二的事,抱怨我没良心呢!”说罢,又是一阵嘻笑。
媚月阁听出女的是魏姨太太声音,男的却是伯宣,不由的醋火中烧,意欲闯进房去,大大的羞辱他们一顿。又一转念,事已至此,我若闯了进去,当面踏破他们的机关,虽然把他们二人大大的出了丑,无如这样一闹,反变作山穷水尽,将来大家都难下场,很为不美。这都是自己平日疏忽之过,理该在他二人挤眉弄眼的时候,给一句话他们听听,就不致闹出这件事了。此时只可让他们适意,我也不必站在这里,听了反觉生气,姑且避得开些。隔壁贾少奶最有心机,不如和她去商议商议,想一个报复的法子便了。当下媚月阁蹑足下楼,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大门,到隔壁贾公馆中,将一情一节向贾少奶说了,贾少奶本想安慰她几句,猛一转念,媚月阁家既出了这件事,将来势必不请魏姨太太作伴,除了魏姨太太,一定请我,我若有意不去,她知我家少爷出门去了,或者自己到我家来,那时日夜缠在一起,教我怎好再和德发相会。往日振武住在这里,德发因不能和我相见,害得发病吐血,如今好容易振武走了,又弄个媚月阁来接替,倘若德发因此病势加重,我如何对得住他。适才德发曾教我不必再避媚月阁,若不避她,在势非得和她通同不可。然而她是规规矩矩的,我作了这件错事,现在我与她交情很好,通同了固然无妨,不过人无千日好,日后或遇意见不和之时,我有这个缺点,落在她的手内,岂不受她挟制。必须设法令她也留些缺点在我手内,彼各自制,我既不去说她,也不敢说我才好。此时正当他夫妇失和,大凡妇女们在和丈夫不睦的时候,最容易生外心,我不如趁这个当儿,激她一激,把她激动了心,再慢慢的劝她结识一个情人,那时她和我都是一般身份,就可大家不必相避了。想罢,故意叹口气道:“唉,这原是我的不好,早没告诉你,在我呢,只恐轻轻一句话,害得你们夫妻不睦,故而几次三番,要说不敢出口。不料如今果然闹出把戏来了,你家老爷和魏姨太太,本来是老相好,往年曾借过小房子,后来被魏老爷亲自踏破机关,才把鸳鸯拆散。日前你请她到家作伴,我原知弄不出好事。你虽然不曾留心,我却亲眼目睹,她同你家老爷交头接耳,眉来眼去,形状很为肉麻,不过当时没敢告诉你罢了。”
媚月阁道:“果然我也亲见多次,但我只当他们偶然闲谈,并不料他们竟会谈出花样来的。”贾少奶道:“你也痴了。他们若不存心出花样,又何必鬼鬼祟祟,藏头露尾呢。还有一句话,我不敢说,说了只恐你又要生气。不过这句话也是我臆测之谈,并非真有其事,料想你还不致生气。我看你家老爷娶你,或者不是真心娶你,借娶你为名,意图与魏姨太太相会。他明知无缘无故,不能请魏姨太太来家。知道你素和魏姨太太相识,娶了你一定彼此往来,又可瞒过魏老爷的耳目,故而娶你这天,就请魏姨太太到家吃喜酒。在这层上一看,可见得你家老爷念念不忘魏姨太太了。但这是我的意思,他或者没有这个成见也说不定,你切莫因此生气。”
媚月阁恨恨道:“怕不被你道个正着吗!适才我亲耳朵听得,我家老爷对那****说,什么娶了老二,我和你才得有此一日,还有许多唠唠叨叨的话,我也学他不来。可见他明明把我当作引子,去勾引那****到手,如今真的被他如愿以偿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