琢渠即忙亲自下楼,接了电报,见是北京来的一等官电,心知又是振武老子,打来催他回京的,即使走进书房,盖回章,给送报人去后,随手抽一本电码簿上楼,振武二人,一同翻译,果然不出所料,是方总长来电,说已特派徐仁沛来申,接振武回京,教他即速整备启程,不可延迟,致劳盼望等语。振武看了皱眉道:“老头儿最会假惺惺,其实他心中不知怀着什么鬼胎,却假意说记挂我。往年他骗某人某人进京,都用这个法儿,我已看得烂熟。这回他连一接二的来电催我回京,只恐也是寿星唱曲儿老调。我想待那姓徐的来后,仍打发他先回去,自己慢慢的再走,你道如何?”
琢渠听了,暗想他在这里已有数月,自己跟他花天酒地,虽然很揩着他些油水,不过自己巴结他的目的,并不在揩油上头,原指望他回京之后,运动一个差使,好大大的发一注财,若照这样在上海,一天天混将下去,我虽然明中揩得油来,他也未尝不暗中揩了我的油去,还要出空身子陪他,未免太不值得。不如怂恿他早些进京,以了我心头之愿。还有云生、尔年二人托我的事,也可乘间设法。如办得妥,也好进帐他们些谢仪。想罢,便道:“四少爷何必多疑,究竟老太爷与你父子之情,多时不见,难免心中记挂,故而屡次来电,催你回京。因你置之不答,今番才差人前来,一定并无歹意。我看你还是就此回京的好,因老太爷纪念你许久,此番见了你,自然欢喜,正可借此消释当日一片嫌疑。如若游移不定,托故延迟,岂不令老太爷心中当你果有其事,所以畏惧不敢见他。父子之间,势必更多猜疑,很为不美。”
振武听了,半晌无言,连吸了两筒烟,才开口道:“你这些话,本来不错。但我在上海住惯了,一时很舍不得离开,如何是好?”琢渠笑道:“四少爷又讲出孩子话来了。你并不是有职守的人,进京见过老太爷之后,仍可随时到上海来,再为盘桓。我也很不放心你一个人到北京去,就使有姓徐的来接你,我仍放心不下,故而你这回动身北上,我务必陪你前往,到京耽搁几天,你我仍一同南来,岂不甚好。”振武大喜道:“你肯陪我进京,倒也不错,而且我还可带你去见见老头子,倘碰在他欢喜头上,弄一个总办局长的差使,真正容易不过。得了差使,也不须亲自到差视事,自己身子,不妨仍在上海,逍遥自在,只消派一个亲信的人,到那里收银子便了。”琢渠大喜道:“这个全仗四少爷提拔,也碰我自己运气。将来我贾琢渠如有得意之日,决不忘你四少爷大恩。”
振武笑道:“老琢何出此言,我二人情逾骨肉,能可援手之处,理该效力。我方振武别的能力没有,富贵二字,靠老头子的脚力,却还可略略帮人些儿忙。”说时颇露得意之色。琢渠笑道:“常言说,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四少爷能致人富贵,岂非有了天大的能力。俗言靠天吃饭,我贾琢渠有你四少爷可靠,今生今世,就不愁没饭吃了。”振武大笑道:“别说疯话了,你也来抽一筒罢。”
琢渠笑道:“我没吸大烟的福分,只可瞧人家吸,四少爷请多吸一筒罢,我先睡咧。”说罢自去。振武与贾少奶二人对吸了一会,也各回房安歇不提。再说伯宣娶了媚月阁,两个人恩爱异常,一连四五天足不出户。讲到官银行中的监督,虽非要职,每天常有许多公事,凭他签字发落。他既不去,银行中免不得差人送到他公馆中来批发。一日之间,致少也得十余次来往。伯宣虽不在意,媚月阁却很看不过去,因劝伯宣每天照常到行办事。伯宣笑道:“那边有不少听差的用着,天天没事可做,往日我常见他们,聚在门房中抹骨牌,唱京调,打盹作耍,很不成模样。我原想撵走几个的,后来一想,横竖是国家化钱,养着他们,与我没甚相干,何苦做这个恶人,因此一向由他。现在教他们跑几趟路,也未必罪过到哪里去。”
媚月阁道:“话虽是的,然而不能这样讲。吃了国家的俸禄,理该替国家办事。你也是吃国家俸禄的,怎可天天坐在家中,岂不被行中一班同事耻笑。虽然他们不敢当面说你,但背后之言,最为可畏,往往容易弄出事来。你我夫妻日子正长,何在乎天天厮伴。我劝你白天仍到行中去办事,晚间能不往别处应酬,早些回家陪我,我已心满意足的了。”伯宣道:“我若出去了,丢你一个人在家,岂不冷静,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呢!”媚月阁道:“你也痴了,这里仆人共有五个,加上我已是六个人,还怕甚冷静。别家一家两三口,难道不过日子的么?”伯宣笑道:“底下人怎可算得是人,他们都和呆木头一般,焉能解得你的寂寞。我见隔壁有所宅子空着,不如把银行办公处搬了过来,有事时过去,没事时回来陪你,岂不甚便。”媚月阁道:“这个万万使不得。你若这样一做,外间定生物议,与你前程上,岂非大有关碍。”
伯宣听到前程二字,也不免有些胆寒,便说累你寂寞,如何是好?媚月阁道:“你可放心,我若嫌寂寞,不妨请对门魏姨太太、隔壁贾少奶奶,到此陪我,她二人与我素来交好,想必不至推却。”伯宣听她说魏姨太太,不觉心中一动。因她还没知道自己和魏姨太太的关系,故而不便明言,只说如此妙极了。次日,伯宣果然到官银行去办公,媚月阁便打发梳头娘姨,到隔壁贾公馆请少奶奶,对门魏公馆请姨太太。那时贾少奶还高卧未起,魏姨太太听说赵公馆差人来请,不由她感触前尘,心中只觉一阵酸溜溜的难受,暗想伯宣本是自己意中人,如今被媚月阁夺了去,亏她还有这副脸来请我。再一思量,觉也怪她不得。自己和伯宣交好之时,她还在北京,怎知其中曲折。究竟吃堂子饭的人,遇着了有财有势的男子,那一个不想从良。她嫁伯宣,原不能算夺我所好。不过自己心爱之人,被她占去,未免有些不舒服罢了。往日自己因和伯宣有此一层嫌疑,当着文锦,不敢同他交谈。此番伯宣租了公馆,自己除那日赴宴,去了一趟之外,至今未敢前往,深恐被文锦得知,又兴风浪,不意今儿媚月阁差人请我前去,正是一个极好进门机会。倘若文锦盘问起来,就可拿媚月阁请我推托,去得惯了,得空儿与伯宣谈谈,或能再续前欢,亦未可知。主意既定,忙教娘姨替她梳好头,吩咐她说:“老爷回家,来问我时,可告诉他,对门赵公馆姨太太,请我过去的。”
娘姨应声晓得,魏姨太太卸下梳头领衣,开橱取出一件野鸡葛夹袄穿上,并不系裙,一个人径到赵公馆,见了媚月阁,笑说:“啊哟,老二,你家少爷怎么陪你连一个月都不曾满,就此丢你在家出去了?”媚月阁笑道:“老四你惯同人打哈哈,男人家那一个没正经事干,谁比得上你家老爷,这样成日跟着你脚跟儿转的呢。”魏姨太太道:“你别瞎嚼,我们两个是老夫老妻,在家一般,出去也是一般,不比你们夫妇,新婚甜如蜜,郎才女貌,你贪我爱,叫人看得牙痒痒的。”媚月阁笑道:“放屁!谁是这样的?你莫将自己比他人罢。”二人取笑了一会,贾少奶也来了。魏姨太太一见,笑向媚月阁道:“你看老三才真是有福之人呢。他家少爷陪着他不算,还有一个……”贾少奶莫明其妙,抢口道:“你唠叨什么?”媚月阁道:“听她呢,狗嘴里怎长得出象牙来,四少爷这几天好着吗?”贾少奶道:“他和我家少爷花天酒地,夜夜忙得不亦乐乎,前几天北京来了一个姓徐的,说是他老子派来接他回京的,不过那姓徐的,还有别项公事,至少还得十天半个月耽搁,大约须待那人公事办完,才一同进京。听说我家少爷,也要陪他往北京走一遭呢。”
媚月阁道:“他几时动身,你须要先期知会我一声,因我须还买些零星物件送他。”贾少奶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三个人有讲没讲的,讲到傍晚,伯宣回来,贾少奶先自回家,魏姨太太又同伯宣说了半天闲话,才回转公馆。文锦知他是媚月阁请去作伴的,心中并不怀疑,姨太太暗下十分欢喜。次日,又去陪媚月阁。一连数日,不曾间断。有时伯宣早回,姨太太趁媚月阁与贾少奶谈话之时,使眼色招伯宣到楼下书房内,责他背义。伯宣神赌罚咒说:“实因为势所迫,碍着文锦情面,无可奈何,才肯娶妾。试想我为着你,守了这许多时候,也可对得住你了。”
姨太太听说,觉得几句话也未尝不是,错怪了他,自己反觉有些对他不住自此之后,两个人得空,便到楼下去唧唧哝哝,不知谈些什么。媚月阁毫不意在,贾少奶旁观者清,但也不知伯宣与姨太太以前这般事迹,心中暗自诧异。当夜便向琢渠说知,琢渠笑道:“他两个本来是老相好,你何必大惊小怪。”贾少奶骇问这些话怎说?琢渠道:“这件事我当时没告诉你。那时节文锦还没搬到这里来,他这位姨太太和伯宣两个人,不知怎的勾搭上了,小房子便借在后面成都路。后来又不知如何被文锦看破机关,请了律师,要和伯宣打官司,伯宣急了,央人出来讲和,请了一台酒,才将这件事情磨平。我本来也不知道,那天偶与俊人等闲谈,道及此事,我还以为他们造的谣言。照此看来,竟是确有其事的了,真是笑话。”
贾少奶听说,恍然大悟,笑道:“我想他二人路数不对,看来又不像近来吊上的,原来还是旧相识呢。魏家的平日滋着牙,最会同人取笑,挖苦别人的短处,若将这件事告诉了媚老二,她也是个醋瓶子化身,两个人准有一场大闹,倒也怪有趣的。”琢渠急道:“你别弄把戏罢,这种事不是玩的,内中大有出入,你休要再给我闯祸咧。我怕你这张嘴喜欢东嚼嚼西嚼嚼,播弄是非,那年险些闹出一件大乱子,我至今犹觉胆寒呢!”贾少奶奶怒道:“你动不动就提古话,我最不爱听。你以后可要再说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伸出手,要撕琢渠的耳朵。琢渠缩着脖子告道:“好奶奶,你放了手罢,我的耳根子最软,你莫将他撕了下来,给人见了,一定要叫我哈迷蚩的,请你饶我这一回,以后决不敢再说咧。”
贾少奶笑着,松了手,又问琢渠:“振武预备几时动身?”琢渠道:“快了。那姓徐的约在重阳左右,可以公毕。待他公事一完,我们就可预备上路咧。”贾少奶道:“这姓徐的,究竟上海来办些什么事?怎么鬼头鬼脑,很不像是个干大事的人物?若不是四少爷的朋友,我还要防他偷东西呢!”琢渠笑道:“你又要瞧不起人了,他乃是振武老子手下,一个最得力的人儿,此来为着一件极大之事,十二分守着秘密,便是振武自己也不知端的,大约是老方派到这里来,运动几个要人,赞成一件大事。但运动的是哪几个人,赞成的是哪一件事,莫说是我,连振武也钻在闷葫芦里呢。这种事,我们也管不得许多。常言吃了自家的饭,莫管别家的事,我们早些睡罢。”说着,打了个呵欠,一番身沉沉睡去。次日饭后,琢渠陪着振武,正在楼上谈论花袭人家碰和的事,忽然听得马车声音到门首停了。振武由窗口望见马车上下来一人,正是他老子的秘书徐仁沛,慌忙走下楼去。琢渠一个人坐了一会,见振武还不下来,便踱到自己房内,看他少奶奶,把一床夹被,蒙着头,午睡正酣,不由的摇头自语道:“每夜到天亮才睡,每天到黄昏才起身。晨昏颠倒,真是何苦呢!”
随在床横头的沙发上,靠了一会,仍不听得下面送客声音,暗想他二人不知谈些什么,不如下去听听。走到楼下,却见振武、仁沛二人,坐在客堂中,交头接耳,谈得十分高兴。见他下来,忽然住口不讲。琢渠心知又是什么秘密大事,自己不便窃听,略与仁沛周旋了几句,即便走进书房中去。走到里面,又觉无事可做,恐被振武等看见,疑心他下来窃听秘密,只得在书案上,抽出一本隔年历本,信手翻看,从正月初一日看起,看到八月中秋,振武等话才讲完。两人一同走进书房,问道:“琢渠看什么书?”琢渠掩藏不迭,被振武抢来一看,笑说:“原来是本隔年通书,看他则甚?”
琢渠道:“我因有个舍亲,在去年娶的媳妇,忘了他成亲日子,想在历本上翻翻哪一天是黄道吉日,便是那一天。谁知去年一年之间,从正月初一到八月半,共有一百三十八个黄道吉日,因此我又弄得不明白了。”振武大笑道:“你这人忒聪明咧。我们大后天便要动身,你预备得及么?”琢渠道:“莫说大后天,就是明天也预备得及。这位徐仁翁公事完了么?”徐仁沛答道:“现已办完,故欲赶紧北上复命。不然,就多耽搁些时,亦无妨碍。倘若琢翁来不及预备,小弟不妨先走。”琢渠忙道:“还是合伙同走罢。倘若四少爷多耽搁了,恐老太爷知道,又要生气。”仁沛道:“琢翁虑得不错,小弟就此告辞。”琢渠与振武送他走后,重回书房内坐下。振武低声向琢渠道:“现在我想同你商酌一件事。就是珠姐这孩子,服侍了我几个月工夫,却还没甚过失,我此时就要动身,势不能带她北上,想送她三百块钱,连同历来买给她的衣服首饰,打发她回去。你是原经手,就烦你知会她姊姊一声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