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夜云生子虽宿在家中,心却记挂在玉娇那里,正所谓愁肠百结,度日如年。好容易盼望到次日天明,见少奶奶业已睡熟,自己急忙逃走出来,吩咐娘姨不可声张,雇车坐到玉娇门前。那时门还闭着,云生叩了几下,里面大姐听得,披衣出来开门,见了云生,皱眉道:“少爷怎么这时候才来?奶奶昨儿直等到你半夜之后,见你不回来,她气得什么似的,足足淌了一夜眼泪,此时大约还没睡呢。”云生听了,心如油煎,慌忙三脚两步,奔到房内,却见玉娇和衣倒在床上,双目紧闭,似已睡着,面上泪痕斑驳,湿透的罗巾丢在一旁,可想而知昨夜眼泪,着实落得不少。云生见了,一阵心疼,自己也险些儿垂泪,即忙将她推了一推,玉娇不声不响,却把云生吓了一跳。仔细看时,见她泪痕未干,而且眼眶中,又滋出两颗新鲜珠泪,知她并未睡着,因即附身伏在她旁边,低声道:“你莫动气罢,我昨夜也不是有心不回来的,只因岔出了别的事情,抽身不开,所以在外边耽搁了一夜。但我身子虽在别处,心却没一刻儿不系记着你。往日我至早要吃饭时候才起身,今儿天一亮,我就来了,这便是记挂你的铁证。你也是明白人,怎不原谅我呢?”
玉娇只不开口。云生又和背书般的,再背了一遍,玉娇才将眼皮抬起,未曾开言,已流了一脸眼泪。云生急出自己的手帕,替她抹拭,一面用温言劝慰。玉娇悲悲戚戚,哽咽吞声的道:“你既不来,也该预先给我个信息,免得教人悬望了一夜。”云生不等她说完,就自己认罪道:“我错我错。不过我昨夜敲过十二点钟,还打算回来的,所以未曾给你信息,岂知后来直到三点多钟,才将那话儿办妥,故而非但不能回来,连信也不能给你了。这都是我的不是,以后决决不敢咧。”说时,连连把头磕在玉娇的额角上,说:“我给你磕头了。”
玉娇才破涕为笑。云生劝她解衣安歇。好在二人昨夜都未得好睡,此时躺下去,连中夜二餐饭都不曾吃,足足过了二十八个钟头,睡至翌日十点钟才起身,一同用了中膳。云生向玉娇说知,今夜要回爱文义路住宿,玉娇答应了。云生乐融融的回转公馆,不料少奶奶正在怒气勃勃,要点将兴师,大搜云生下落的当儿,见他回来,冷笑一声道:“原来你也有回家之日!请问你昨夜是不是又和振武在一起,你好一个推头,可知门角里疴屎,终有天亮之日,难道一辈子瞒得过去吗!”
云生知道少奶奶往日起身三四点钟惯的,此时一进来,见她已起身,情知事有不妙,听她话里有因,不觉心中一跳,暗想自己说的谎话,大约穿绷了。却还面不改色,假意问道:“你讲的话是何意思?教人很不明白。”少奶奶听了,回头对李姑太太、花如是二人道:“你们听听,他现在还要掉枪花呢!”姑太太、如是二人齐声道:“八姑爷究竟宿在哪里?也不必隐瞒了。贾少奶奶那边,八小姐已亲自去过,而且还当面问过方四少爷,他说只和你吃过三四台酒,已有半个多月没见你的面了。夫妻一体,何须隐瞒,说出来又有何妨呢。”
云生听说,心知不能隐瞒,兼之自己这几天,顾此失彼,疲于奔命,一想不如说破了,纵使一时少奶奶不免生气,但木已成舟,也决不能再教我把玉娇退了,自此便可堂而皇之,来来去去,免得再和做贼一般,提心吊胆。主意既定,便把自己和玉娇怎样私识,怎样袁五将她逐出,自己因害了她,不能不将她收留,都缘一时之误,此时后悔无及等情,一一招出,少奶奶听了,气得面色改变,浑身发抖说:“你干得好把戏儿,我那一件对你不起?可记得那一年,你赌钱输了十余万,都是我把首饰抵押了,替你还的亏空。我待你这般至诚,不料你还要出外干坏事,思想起来,怎不教人气煞。”说时流泪满面,哭将起来。云生再三陪罪,少奶奶痛哭不止。云生急了,央求李姑太太等帮他劝劝,李姑太太一面说云生不该这样荒唐,一面把少奶奶劝到烟榻上,狠命的装烟给她吸。少奶奶虽然住了哭,但她心中烦恼,一会儿又发动肝气,呼痛不已。云生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般,团团转的没法。花如是见他们夫妻淘气,觉得自己不比李姑太太和曹少奶奶姊妹之亲,从小在一起的。加以自己近日,已不算姓康的人了,和他们更为疏远一路。虽然是多年小姊妹,要好惯的,但此时他们正在宅乱家翻的当儿,我住着究有些儿不便,而且自己既与尔锦割断,还须谋个自立之策,免不得再往生意场中走一遭,积几个钱儿,为日后生活之地。因此这天傍晚,她亲自到迎春坊去找寻媚月阁,告诉她自己和尔锦割绝这段历史,提起意欲出山,再操旧业,媚月阁亦甚赞成,惟因一时不得相当房屋。十分低微之处,如是又不愿去住,因此颇费踌躇。媚月阁的大姐阿金插口道:“清和一弄,有两间很好的房间,糊裱未久。那边的先生,名唤王寓,前年我也曾帮过,还是端午节调头进去的。只因现在有个客人要娶她回去,此时还不曾除牌子,大约就在两三天之间要动身了,还有两房间家伙,一房红木的,一房外国的,都是新置,七小姐如若欢喜这个,也可一并租下来的。”
如是大喜,教阿金前去问问,大约几时可以让出房间,租金每月多少?阿金去不多时,笑着回来,说那边这位客人性急得很,说定后天娶她,明儿便要除牌子了,七小姐舒齐舒齐就可进常房租也是包房间的,照算每月四十八块,家伙她已顶给一班做手,七小姐要买,也可奉让,倘若要租,红木的每月二十六块,外国的每月十八块,租钱预付。如是和媚月阁一商议,说:“还是租罢。本来是暂时之计,买了,将来或者用他不看,岂不白白糟蹋。”当下命阿金前去讲定,才辞了媚月阁,回转曹公馆,向曹少奶奶、李姑太太二人说知。二人听她重坠风尘,不免代为感慨,教她以后得空,不时前来走走。又叮嘱她眼光放远,莫再受愚。如是见她二人殷殷嘱咐,一片至情,不胜感激。次日,又亲自出去,寻她旧日几个做手,到处张罗,忙忙碌碌,预备进场,我也无暇絮叙。再表阿金所说嫁人的那个王寓,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记得,就是倪伯和的相好王熙凤的化身。此时要嫁何人,做书的姑且把个闷葫芦给列位猜猜。先说倪伯和那一天到乐行云院中,找寻寿伯,去时众人都已坐席,见了伯和,齐声说道:“倪伯伯来了。”
仪芙更跳起身来,拉住伯和袖子,嗅了一嗅,皱眉道:“怎么有些汗酸臭?我还道打从贵相知处出来,一定带着些香水气来的呢。”伯和笑着,洒脱了仪芙的手道:“尤先生又要取笑了,谁从那里来,我才从栈中出来呢。”寿伯忙请他坐下,问他道:“老伯素不后时,为何今天来得这般迟?”伯和虽然吃了亏,却告诉不得人,只说:“我今天饭后,在栈中打了一个中觉,从人不曾唤醒我,我所以醒得迟了。”寿伯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又道:“王熙凤明儿调头了,你老人家有报效没有?”伯和道:“她已对我说过,我想吃一个双台,碰两场和,少停我们一同去点菜便了。”仪芙听了笑道:“倪伯伯又要请客咧,有我的份吗?”旁边李美良道:“自然少你不得,倪伯伯是不是?”伯和笑道:“小弟也没甚朋友,仍是在座诸公。明夜六点钟,就在这里清和坊第一弄,她本节改名王寓,务请诸位早到,绷绷场面。口请之后,恕不发请客票了。”
众人都说准到。吃罢酒,伯和与寿伯同到熙凤院中,恰值她大房间有客,二人便在后房,坐了一会。熙凤进来,笑向他们道了声得罪。伯和问她前房是什么客人,熙凤摇头说:“惹气得很,这位客人,姓诸名唤窦山,素做洋货生意,就是日前我告诉你要娶我的那人。他年纪还不满三十岁,却喜欢倚老卖老,处处自充内家。所交一班朋友,没一个成品的。天没黑来了,一定要闹到后半夜才走。今儿吃了一台酒,大约又须到一二点钟,才肯歇呢。”伯和啧啧道:“这种客人,你就该不接了。”
熙凤道:“原是呢,我是吃了这碗把势饭,真叫没法,什么客来,都不能不接,就是这种姓诸的一般客人,理该不去理他,但我们却不能不当他一个户头,如若将他得罪了,马上外边就有人说某某托大慢客。倪老爷曾二少,替我想想,我们吃烟花饭的,苦不苦呢?”寿伯笑道:“虽然如此,场面上却很热闹的。譬如他们只吃一台酒,外边人看看,还当是做几十个花头呢。”熙凤笑道:“谢谢罢。这种热闹场面,他把大房间占住了,别的客来,只能在后房坐,像倪老爷的熟客人,而且很体谅我们的,固然不致有甚说话。遇着脾气大些的客人,就不免要生气了。”伯和道:“前房后房,原没甚么要紧。不过这种客人,还以少做为妙。我且问你,他若娶你,你愿意嫁他么?”熙凤道:“啐,我便瞎了眼珠,也不嫁这种人。”
伯和大笑,教寿伯开了菜单。熙凤拿出一叠请客票来,递给伯和。伯和道:“我方才已在席上口请过了,大约可以不必再发。”寿伯道:“请客票还是发的好。他们这班人,遇着吃酒,不请也会挨上来的。若要带碰和,因要他们化三块头钱,请了他们,还要托故不到。你若不发请客票,包你一个不来。横竖我明儿都要碰见的,给我把请客票带去,当面交给他们便了。”伯和忙把请客票给了寿伯,寿伯揣在身畔,与伯和辞了熙凤,一同出院。熙凤看他们走后,才回到外房,窦山正同一个朋友猜外国拳头,赌吃三大碗白饭。因他只摆得一桌酒,请了十个客,此时已吃得只只碗底朝天,窦山教娘姨弄来两碟咸小菜下饭,一霎时又都完了。窦山还未吃饭,有个朋友叫他吃白饭,窦山便叫那人先吃。那人说:“我已饱了。”
窦山不依,那人无奈,只得同他赌猜三十记外国拳头,谁输得多,谁吃一大碗白饭。猜到后来,窦山输了,众人一齐拍手说:“诸窦山吃白饭了。”窦山本想赖掉不吃,一抬头,见熙凤在旁,便要卖弄卖弄自己饭量,当下端起一碗饭,把舌头舐了一舐,说:“太冷了,叫娘姨换热饭来。”那娘姨素有些恨窦山惹人厌恶,走到厨下,把饭在碗内压结实了,盛出三碗热腾腾的白为饭,窦山端起饭碗,第一大口,便吃了一碗中四分之一。果然白饭难吃,咽下去,喉咙头有些作梗。幸他口头很大,只几口,已把第一碗饭吃完。又吃第二碗,讲到他腹中本来有些饥饿,白饭入饿肚,却还容纳得下。及至吃了一碗之后,腹中已饱,故吃第二碗时,更比第一碗难吃。幸亏王熙凤在旁,窦山把她当作一个下饭小菜,一面看,一面吃,居然被他把第二碗白饭吃完。及至再吃第三碗时,只吃得一口,他腹中蛔虫,已不肯答应。因他此时所用的小菜,只能看进眼内,不能吃进肚内,他不得利益均沾,未免气不能平,所以一口饭才入咽,他便用力将他朝外一推,窦山喉管抵当不住,只听他哇的一声,已和倒翻米袋一般,连底倾出。不但把两碗白饭如数还了他们,还有方才吃的小菜,也带出许多。窦出深自懊悔,不该贪小失大,这许多小菜不能消受,今夜的一台花酒,只算白吃了。熙凤见此情形,别转头不愿再看,催娘姨快些把地下的龌龊东西扫了。娘姨慌忙拿出扫帚粪箕,还没动手,不料外场养的一条黑狗,嗅着气息,奔进来就地大吃。窦山一班朋友拍手大笑说:“诸窦山的代表来了。”
窦山老羞成怒,竖起一双三角眼,便要寻事。那班朋友素知窦山的脾气,倘在别处,任凭你将他打骂凌辱,他总老着一张面皮,永远不生气的。若在堂子里,或者有几个女人在旁,他连一句说话也不肯吃亏。别人同他取笑,他往往翻脸,所以大家都不敢笑他,向他道了谢。彼此一哄而散只剩下窦山一人。窦山见熙凤站在梳妆台前理局票,便掩到她身背后,伸手在她夹肘底下捞了一把。熙凤被他一掠,回头见了他,不便发作,只对他瞪了个白眼,道:“诸大少怎么常同人家恶玩笑。”窦山道:“我问你,方才你后房,不是来了一个客么?这人是谁?”熙凤道:“你向他则甚?横竖说出来,你又不认识的。”窦山道:“说说何妨,你不是就要嫁我了么?难道做了我的少奶奶,还要瞒我说话不成?”熙凤冷笑道:“诸大少,谢谢你,请你休把这句话放在口头罢。莫说我没福分,做你家少奶奶,就使将来要嫁你,你也不能把这句话儿当作口头禅,逢人告诉的。只恐被外间传扬开来,你家少奶奶没做成,反弄得客人不肯上门,那时诸大少非但不能照应我,反变作害我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