振武张开大口,衔着烟枪,贾少奶一手替他托枪,一手把钢扦在斗门上拨烟。振武一边吸,一边喷烟,口中不住的赞好。吸罢,贾少奶又替他装烟。两个人说说谈谈,不知不觉,已吸了五筒。琢渠信已写好,走上来,见他们还在吸烟,略坐一会,先自回房安歇。振武又吸了两筒。他本是没有烟瘾的,随吸随喷,但吸得多了,也不免有些下肚,此时觉得头脑眩的,不能再吸,教贾少奶自吸。贾少奶自己吸过了瘾,见振武已自睡熟了,不敢将他惊醒,自己坐起来,呷了一盅茶,意欲回转那边去睡,深恐振武醒来,没人替他铺床叠被,只得放轻脚步,走回自己房中,和琢渠一商量,也说还以过去陪他为是。贾少奶又蹑手蹑脚的走回这边,见振武兀是沉沉渴睡,贾少奶只得和衣睡在烟铺上,和振武面面相对,中间隔着副烟具,算是界限。大凡吸烟的人,在烧烟抽吸之时,倒是精神百倍。及至烟枪丢下,对着烟灯,便和有瞌睡虫儿钻进鼻孔去一般,最容易睡着。贾少奶才一上床,已经入梦,梦见方四少爷差人送给她几百担大土,心中十分快活,一面收土,一面教人支锅熬烟,烟气弥漫,烟香扑鼻,好不适意。不表贾少奶梦中欢喜,且说琢渠天明起身,走过对房,见他二人和衣睡着,暗自好笑。先把贾少奶唤醒,贾少奶的大锅子烟,还没熬好,被他叫醒,很不受用,说怎的你半夜三更已起来了。琢渠笑道:“你睁开眼看看,这时候已八点敲过咧,还说半夜三更呢。”
振武被他二人讲话惊醒,一噜翻身坐起,揩一揩眼睛,见了琢渠,颇觉有些惭愧,说昨夜不知怎的吸吸烟睡着了。琢渠道:“正是呢。我恐四少爷醒来要茶要水不便,故命内人在此侍候,岂料她也不知怎的睡熟了。”振武惊道:“原来尊夫人昨夜没回房安睡,这更抱歉极了。”琢渠笑道:“彼此至交,有何妨碍,四少爷晚间和衣而睡,不甚舒服,这时候尚早,教内人铺了床,解衣再睡一回起来不迟。”贾少奶忙把烟具搬开,铺了一床夹被,振武也觉有些困倦,随向贾产奶道了一声有劳,才解衣安歇。贾少奶回到自己房中安睡。琢渠自去勾当公事。振武睡到午后三点钟才醒,慌忙穿衣起身。大姐阿宝在起坐间内,听得声响,探头向里面望了一望,即忙去打脸水送进来。振武净面,漱了口,听那边房中贾少奶的声音叫唤阿宝,知她也起来了,走过去一看,贾少奶虽已坐起,还没下床。见了振武,又微微一笑,振武见她未穿外衣,慌忙缩出来,退到起坐间中坐下。贾少奶穿好衣服,洗过面,走出来,笑向振武道:“大约四少爷肚子饿了,我适才打发他们去买点心,怎么还不回来?”
振武道:“别忙,我昨儿吃了晚饭,没运动,肚子并不觉饿,慢慢的不妨。”说时,见一个粗做娘姨,送进两碗鸡丝面。阿宝忙开抽屉,拿出两双金镶天竺筷,摆在台上。贾少奶亲自端了一碗面,递给振武说:“四少爷请用点心。”振武接了,自觉肚中有些饥饿,并不客气,便和贾少奶面对面吃着。才吃得一半,忽听楼下有人叩门。那粗做娘姨三脚两步奔下楼去,阿宝跟着下楼去,一会儿高声道:“少奶奶,二小姐来了。”
贾少奶闻言,慌忙丢下筷,奔到扶梯头上去迎接。振武不知这二小姐是谁,也停筷观看。只听扶梯上一阵脚声,阿宝先上来,接着那位女客上楼,先和贾少奶互相问好,才一同进内。原来不是别人,就是媚月阁。见了振武,笑问四少爷昨夜没甚不舒服吗?振武想起昨夜那件事,不觉笑了,随说没甚不舒服,你怎的这般早就来了。我们昨儿吸了一夜烟,这时候才起来呢。媚月阁见他们的面还未吃完,说你们快用点心罢,别饿着肚子多说话咧。振武一气吃完了面,阿宝忙绞手巾给他抹嘴。贾少奶还在那里细细的咀嚼鸡丝,振武便招呼媚月阁,同到他住的那间房中讲话。贾少奶吃罢面,站在房门口,张了一张,见振武和媚月阁二人,正唧唧哝哝的说着话,不便闯进去,岔断他们的话头,随命娘姨端整中膳,又叫阿宝到对门魏公馆去唤梳头的。原来贾少奶家中没用梳头娘姨,包给魏公馆梳头的梳,每月两块钱。所说那魏公馆,便是魏文锦的公馆。他本住在白克路,因他如夫人和赵伯宣出事之后,知道住在沿马路,人家吊他如夫人的膀子太容易了,因此乔迁到鑫益里中,恰和贾琢渠家前后门相对。文锦与琢渠本系素识,故而两家内眷,也就相与得颇为投机。那梳头娘姨,也是贾少奶举存给魏家的,自己却包给她梳。这天阿宝过去一唤就来。贾少奶问她姨太太起身没有,梳头妨姨回说起来多时咧。刚才李姑太太、曹少奶奶、康奶奶等来了,他们正议论到杭州去的事,还教我带信问你,今年去不去?贾少奶道:“去年我因身子不爽快没去,本打处今年去的,不道家中有了客,只恐没空儿去了。”
言时,阿宝捧上洋镜匣子,梳头娘姨替贾少奶拆散了头发。这时候,又闻开门声响,却是琢渠回来了。他一见梳头娘姨,便问你们老爷在家吗,梳头娘姨回说:“老爷还是饭前出去的,至今没回来。”房里振武听得琢渠说话声音,高声唤道:“琢翁这里来。”琢渠应声入内,见了媚月阁,笑道:“原来二小姐也来了。”振武道:“我正同他讲这里的事。只因此间卧房,你们自家要用,给我占了,彼此俱有不便。”琢渠听说,深恐振武要搬到别处去,慌道:“我们没甚用处,莫说四少爷只要一间卧房,就使要两间,愚夫妇也可奉让。”振武笑道:“不是这般说,既然做了房间,岂有不用之理,我看你们楼下,还有一间空着,方才同老二说过,想把那间收拾收拾,糊一糊花纸,作为向你转租的,我自去买一房外国家伙,雇一个下人使唤,吃你家的饭,该给多少房饭钱,任你说一声,一则彼此两便,二则烦劳你们,我也很觉过意不去。”
琢渠道:“四少爷说那里话,我们至交,些须小事,说甚烦劳,四少爷万勿想到这层上去,仍请住在楼上。愚夫妇两个轮流服侍四少爷,也不须另外雇人了。”振武摇头道:“这个如何使得。又不是三天五天的事,我意欲耽搁一年半载呢。”琢渠知道振武有些哥儿脾气,有自己,没他人,料想相强无益,便说:“既如此,我明儿就着人打扫糊裱,但一两天还不能舒齐,四少爷仍要住在楼上的。”振武道:“这个自然,但不知每月该多少房饭费?”琢渠道:“这句话四少爷休再提及,我们决决不要的。四少爷倘要贴我们房饭费,未免瞧不起我们了。”振武还不肯听,媚月阁从旁道:“既然贾老爷这般说,四少爷也休再固执,辜负了他的盛情。就使要贴什么费,改日不妨总算,何必小家子派的,一开口就讲价钱呢。”
振武笑了。三个人又谈论糊房间,该用什么花纸,买家伙,应添那几件物事。谈了一会,贾少****已梳好,脸上粉扑得雪白,站在房门口,笑盈盈的向里面望着道:“你们话儿讲完了没有?四少爷起来了至今,只吃得一碗面,想必肚子饿得慌了,这里饭已端整许久,还是吃了再说罢。”琢渠忙道:“啊哟,我忘了四少爷还没用饭,快请吃了,我们同往木器店去看家伙。还有康中丞的八姑爷曹云生,也要会会四少爷,今夜在精勤坊,蓝河别墅处,专诚请四少爷吃酒,教我务必陪着四少爷去的。我们到大马路去,着了家伙,变过去正好。”振武道:“我和他素不相识,如何去扰他!”
琢渠道:“云生乃我们的多年知己,他为人最好结交朋友,而且十分有趣,上海种种游玩的去处,他处处精明,故我斗胆把四少爷耽搁在此的事告诉了他,他也是久慕四少爷的大名,知你现在上海,喜欢得什么似的,定要我和他介绍,我已代为答应下了。将来有他伴着,一同游玩,很有许多好处呢。”振武大喜,贾少爷又催道:“四少爷请用饭罢。”振武道:“方才我点心吃得不多时,委实并不饥饿,饭还吃不下。”琢渠道:“四少爷多少用些罢。”媚月阁也道:“点心只能点饥,一会儿就饿的,四少爷多少须用些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