邵氏道:“难得奶奶到此,请客堂里坐罢。”说着忙同李氏下楼。薛氏见了邵氏,满脸堆笑,挽住邵氏纤手道:“好嫂子,几月不见,益发长得一朵花儿似的。若非妈妈同在一起,几乎教我认不得了。”说罢又道:“哎哟,我错了,现在我们已是一家人了,怎好还用去年称呼,叫你嫂嫂,应该叫你妹妹了,是不是?”这句话羞得邵氏粉颈低垂,无言可答。薛氏笑道:“好妹妹,你为何不开口,我们都是过来人,你难道对着我还要装新娘子吗?快坐了,我们好谈谈。”
李氏初见薛氏,只道她得了风声,到此使醋劲寻事的,所以心中很是不定,今见她对邵氏如此亲热,而且说话中似乎已知如海那件事,口口声声,并无恶意,不觉喜出望外,慌忙找茶碗倒了一杯茶,双手奉与薛氏。薛氏接了,笑道:“妈妈你老人家腿上好了,看你脸上很有光彩,想必近来身子纳福。”李氏道:“都靠奶奶的福,我那腿伤已好了许久咧。”薛氏道:“原来如此,我自那****到医院中去后,心中十分牵记,只恨没个空儿到医院中来望你。不过在少爷口中,听说你伤势日渐平复,我才略为放心。后来闻说你们出了医院,我很奇怪,你们缘何一去不来,连信息都不给我一个,还道你们耽搁在我家时,说不定我粗心大意,有一两件得罪你们之处,以致招你们见怪,心中很为抱愧。不料却为着少爷娶妹妹作了二房,因此藏头露尾的。其实这原是一件绝好的事,我因自己年纪大了,虽然生过几个女儿,还没子息,谁不想传宗接代,我素来最恨的,便是那班妇女为着一点醋意上,误了丈夫的百年大事,因此屡次劝少爷娶个二房。不过少爷素有一种古怪脾气,你越教他做,他越不肯做。你越不教他做,他越要做。似乎男人作事,不该正大光明的,须要偷偷摸摸,才显得他是个能干脚色。他那时一口回绝说,决不愿意娶校我为着这件事上,很同他闹了几次。因他枉为是个男子,不知道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还算是个人么。当时我虽然劝他娶小,但我心中未尝不虑及娶来之人,性情不知可与我相合。倘使将来三日两时淘气生事,也非家庭之福。但为着后代儿孙大事,也顾不得许多。如今有了妹妹,不但使我称心合意,而且求之不得。妹妹去年耽搁我家时,真所谓上和下睦,我家那班下人,至今还在牵记王家奶奶,若得你去做了他们的主子,怕不教他们欢天喜地么。兼之妹妹于女红针黹一道,无所不能,描鸾绣凤,件件都精,往常少爷夏天用的拖鞋,我自己不能绣花,务必央人代做,很为费事。如今有了妹妹,岂不便当许多,而且这几年,我因家务事,都要我一个人分派,千头万绪,把记性弄坏了,一来便要忘事。秀珍这丫头又一味的孩子气,不能替我分劳。得了妹妹,真是一个绝好帮手。只恨少爷不肯早些告诉我,不然这几个月来,不知能省却我多少心血呢。”
李氏听她极口称赞邵氏,笑得口都合不拢来,嘻嘻的道:“奶奶的话,原是不错。不过少爷瞒着奶奶,也别有隐衷。一则免却气脑,二则,”薛氏不等她说完,勃然变色道:“妈妈说那里话,大凡妇人在家从父,出嫁从夫,夫死从子。莫说少爷娶妹妹,这样一个于我有益的人,就使娶了个青楼中人,只知****,不知治家的,我也不能向少爷寻什么气恼。我方才已经说过,妇女吃醋,最为可恶,难道我自己就肯犯这个毛病吗?”李氏吃她这顿抢白,满脸红涨,不敢做声。薛氏反露出笑容,向邵氏道:“妹妹这句话是不是?你同我相与许久,大约我的脾气,你是知道的,你想我可是这种人吗?”邵氏含羞带愧的答道:“奶奶见解极是,这都是我粗心之过。当时我因奶奶平日待我很好,这件事虽然是少爷主意,但我颇觉得对奶奶不住,因此没面目来给奶奶请安。讲到疑心奶奶有什么意见,无论奶奶不至于此,便是我等也决不能疑心奶奶的呢。”
薛氏笑道:“对啊,这才不愧是我的好妹妹呢。”说着伸手握住邵氏玉腕,问她这里有几个下人?邵氏回说有一个粗使丫头,名唤玲珠。薛氏道:“哎哟,只一个丫头,怎够使唤,少爷也忒煞见小了,娘姨都不用一个,教这个丫洗了衣裳,不能上灶,上了灶不能烧火,怎样的忙得开呢!”邵氏道:“幸得家中人口不多,而且我们娘儿两个人,都是做惯的,因此忙的时候,自己动动手,丫头烧火,不是妈便是我上灶,所以还不觉得有甚么不便。”薛氏道:“话虽如此,但你这样一个娇皮嫩肉的人儿,怎能常做如此粗活。而且妈妈年纪大了,也万不能吃这种辛苦。你们没有知道,少爷为人,松在大头上,紧在小头上,往往如此,故我有些事,都自由自主,不去听他,他到那时,也就无可如何了。明儿我教我家的松江娘姨,到这里来帮忙罢。”
邵氏道:“这个不必,我们这里一个人委实够用了。松江娘姨,奶奶自己要使唤的呢。”薛氏笑道:“好妹妹,你别闹客气罢。我同你又不是外人,老实说,一个小丫头服侍两个大人,怎能够用,若像我,一个人使唤三四个人,还觉得勉强呢。松江娘姨,粗做很为来得,不过我家已有了两个粗做娘姨,故松江娘姨在家中,原是多的,我因她做事十分勤俭,故也舍不得歇她,派她到这里来,实是最合宜也没有的了,你便是我,我便是你,你我俩乃是一般身分的人,难道我应该呼奴使婢你便该烧火上灶,少爷为人,原是糊里糊涂的,你虽然自己愿意,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呢!”邵氏见她言出至诚,也不便再推,随说多蒙奶奶抬举,真教我结草衔环,难以报德。薛氏笑道:“你年纪轻轻,不知那里学来的这许多客套。可惜你不是个男子,否则倒是个交际能手呢。”
李氏见他们谈得高兴,便命玲珠到弄口面馆中去叫点心,薛氏听见,说妈妈不必费心,我昼饭还吃得不多时呢。李氏道:“奶奶难得到此的,这里地位落乡,没甚好点心,只可请奶奶吃碗鲍鱼面罢。”薛氏笑了一笑,又向邵氏谈了些闲话。不多时点心送到,乃是两碗鲍鱼面,薛氏只吃得几口,便放下筷说吃不下了。那一碗邵氏不吃,李氏在先也不肯吃,后来见他们都剩下了,想想给丫头吃很是可惜,当着薛氏面前,又不好意思再吃,忙唤玲珠收进厨房间去,自己夹脚跟进。那玲珠偷着呷了口面汤,被李氏看见,骂道:“小蹄子偷嘴。”玲珠吓得跑了。李氏独自一人,把那一碗面,和薛氏剩的半碗,一口气吃完,抹一抹嘴出来。刚坐定,忽见如海回来,薛氏便似嘲似讽的同他说笑。如海很觉诧异,再一看邵氏的眼色,心中已料及一二。当下笑向薛氏道:“你来得正好,我本打算接你到这里来玩玩呢。”薛氏道:“咦,奇了,你又不是这里的主人,要你请什么客呢?”如海笑道:“这就叫客请客。”
邵氏、李氏都笑了。薛氏恶狠狠瞪了如海一眼,低声道:“你瞒着我干得好事!”如海笑道:“我又没瞒你,都为你自己不来问我,教我羞人答答的怎好开口告诉你呢。”薛氏冷笑道:“你好面嫩,什么事情都干出来了。难道讲一句话还害羞吗?”如海笑道:“谁有工夫同你拌嘴,我刚才被倪俊人叫去帮办家务,饭也来不及吃,虽然扰了他一顿大菜,肚子还饥饿得很,可有点心给我吃些?”邵氏道:“恰好方才有碗面多着呢,玲珠快端出来给少爷吃罢。”玲珠嘟着嘴,说没了。邵氏怒道:“莫非又被你偷吃了吗?”玲珠正待分辩,李氏抢口道:“你莫冤枉了她,是我因恐汤面放得时候太多,要发腻的。刚巧后门口有个老叫化子,问我讨饭,我已把这碗面给她吃了。”邵氏不言。如海道:“既如此,玲珠再给我去叫一碗罢。”玲珠因方才没吃着剩面,胸中很不高兴,懒洋洋的出去叫面。薛氏便问如海,方才所说倪老爷请你帮办家务,又是件什么事?如海笑道:“还有什么事?便是姨奶奶那件公案。”薛氏道:“莫非那新剧家拿到了吗?”如海道:“这班人消息灵通,一时休想拿得到他。俊人因与姨奶奶彼此弄僵了,有些不上不下,故而请我去做个引子。现在他二人已言归于好,不过方才那件事,说出来令人肉麻。”
薛氏问何以见得?如海便把俊人装腔做势等情,一一告诉了他们,众人一笑将起来。薛氏随说:“这位倪老爷的脾气,也十分古怪。平时死要场面,一见小老婆,又骨头酥了,丈夫作事,务必有决有断,小老婆不规矩,理该逐出才是,留在家中,岂不是自要背硬壳吗!”如海笑了一笑。薛氏又道:“倪老爷三妻四妾,姨奶奶也忒杀多了,皇恩雨露,那能处处遍及,难怪姨奶奶要寻野食吃,这便是爱讨小老婆的好处。”如海卟哧一笑。薛氏又道:“他若能把几房姨奶奶搬在一起,或者还可有些管束,倘若仍放在外面,让他一个人自由自主,将来难保不生出别样事来呢。去年不是已闹过一桩把戏了吗!”如海道:“闲话少说,方才你讲什么要到火车站去接人,这时候火车已到了半天咧,再不去接,只恐那人等得不耐烦走了,今儿你这趟出来,岂不是白跑吗?”薛氏道:“听说这人今儿不来了。”如海笑道:“不来了吗!你在那里听来的?这里没人告诉你埃”薛氏道:“我早知道了。”
如海笑道:“既已知道,为何又老远的奔出来呢?”这句话说得大众笑了。薛氏带笑道:“我也没工夫同你拌嘴,我今儿第一遭来望妹妹,正经还没讲,却缠了这许多闲话。”如海道:“我很奇怪,你们为何不到楼上坐,都却聚在客堂中,真的算是接待宾客不成?”邵氏笑道:“我方才因讲话忘却请奶奶房内坐了,正要请她上楼时,恰巧你回家来,一阵瞎说,又忘却了。此时倒被你讲一句现成话,如此请奶奶楼上坐罢。”说着自己先起身,薛氏随她上楼。如海因面已叫来,就在下面吃。薛氏走到邵氏房中,四下一看说:“这里外国家伙还不全,那沙发安乐椅是少不得的,我家多着,明儿差人送几张过来罢。”邵氏道:“这个不必,此地不妨将就,横竖没外人到来,不消铺排得十分齐整的。”
薛氏道:“说什么没外人到来,房间陈设,岂能草草了事,请你从今以后,不准客气,缺什么尽向我要。你我二人若讲客气,将来父子兄弟,都要分庭抗礼了。”邵氏见她说得恳切,心中很为感激。薛氏又告诉她许多体心贴己的言语,少爷为人平日脾气如何,你须要如何如何,才能操纵如意。邵氏听了,几乎五体投地,觉薛氏为人,不但聪明贤淑,而且和蔼可亲,毫不做作大妇身分,我出世以来,还是第一遭遇见这种妇人,竟得与她同事一夫,真可谓三生有幸。不一会,如海上楼,对薛氏说:“时候不早了,我们一同回去罢。”薛氏答应着,又同邵氏谈了半天,临别时颇露依依不舍之色。邵氏亲自送出弄口,薛氏坐上包车,又叮嘱邵氏道:“明儿早起,我准打发松江娘姨过来,妹妹尽可随意使唤她。如有什么不到之处,不妨立时开销她,休讲情面。那沙发安乐椅等件,我也一并送来。”
邵氏没口的称谢,如海已唤了部黄包车,与薛氏一同回家,满心以为薛氏场面上不同他闹,回到家中,定有一翻口舌。不料薛氏欢欢喜喜,和没事一般,反抱怨如海,这种正经大事,理该冠冕堂皇的行娶,男人家没有子息,纳妾原是桩正当之事,为何要鬼鬼祟祟,背着人干,给一班不知底细的人知道了,还当我吃醋,霸阻你娶妾,岂不可恼。如海听她这番说话,颇出意外,当下涎着脸赔罪道:“我错我错。当时我不该瞒你的,我因恐你泼醋捻酸寻事淘气,故而不敢在你面前道及。又谁知你是一个大慈大悲,救苦救难,广大灵感的观世音菩萨呢!”
薛氏听了,嗤的一笑。这夜薛氏吩咐松江娘姨,明天到华兴坊去服侍新奶奶。又将她唤进房内,秘密嘱咐了几句说话,松江娘姨诺诺连声。次日一早,薛氏命车夫将自己房中的一张沙发,两张安乐椅搬出,雇小车装上,就教他押车,陪着娘姨,到华兴坊去。如海见薛氏肯把自己的物件,和贴身下人,让给邵氏,心中很为纳罕。暗说奇了,她为人素日器量最小,因何忽然变得大度宽宏起来,真是不可思议。常言道: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。看来这句话是不准的了。不表如海纳闷,再说车夫阿福,带领松江娘姨,押着物件,到华兴坊,见了邵氏,说明来意。松江娘姨素与她们相识,此时改口称邵氏为新奶奶、李氏为太太。阿福又帮着替她们把榻椅排好,才回去覆命。邵氏等好生欢喜,十分感激薛氏,深悔当初错疑心她是个坏人,不该背着她做下这件事,否则住在一起,也不致如此冷落。松江娘姨又告诉她们,奶奶自你们走后,心中时常牵记,只因不知你们搬在何处,故而不能亲来探望,好容易打听得少爷娶了新奶奶,我家奶奶,真有说不出话不出的欢喜,便是我们一班下人,也没一个不欢天喜地的呢。邵氏听了,更为感激。正是:权把甘言行小惠好将毒计快初心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