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宿无话。次日清晨,光裕起身盥洗毕,便往母亲房中问安。那时陈太太还未起身,张妈正在扫地,邵氏也不曾下床。光裕与她虽系近邻,却不常见面。有时偶然相遇,也在墙阴路角,彼此俱不留意。昨日又因避乱念切,心绪匆匆,今日相逢咫尺,兼之晨曦初上,房屋是朝南的,面前一带玻璃窗上,日光映入,照得纤毫毕露。邵氏穿着件月白色紧身衫子,水灰色棉袄,鬓发蓬松,星眸慵启,正屈着一膝搁在腿上,穿那双一尘不染的白鞋儿,虽是六寸圆肤,却别具一种丰韵。光裕看得呆了,邵氏见光裕进来,想起那日张妈说他不肯重娶的话,不由的抬头向他面上一望,恰巧两人的眼光撞个正着,彼此心中一动,霎时邵氏面上起了两朵红云,羞得回过头去,故意将李氏推醒道:“妈起来罢。”
光裕也觉得十分惭愧,回身便走。他二人这番神情,惟有旁观的张妈心中明白,口内不言,暗下十分欢喜。当下光裕才跨出房门,便与如海撞了个满怀,彼此都说一声咦。如海对光裕看上一眼,微笑道:“你好早啊!”光裕道:“我在家原早惯的,母亲还不曾起来呢。”如海道:“原来如此。你清早赶进来看谁?”光裕听说,脸上一燥,也不回言,一溜烟奔向书房中去了。如海不觉哈哈大笑,这一笑惊动了陈太太,一翻身坐起道:“原来你们都起来了。”如海应着进来道:“正是呢。姊姊昨晚可有什么不舒服么?”陈太太笑道:“我到你们这里,胜似上天堂了,还有什么不舒服呢。”如海道:“姊姊怎说,我们自家人还用客气吗!倘若下人不听使唤,你尽管告诉弟媳便了。”说着回头见张妈还在扫地,怫然道:“那那那松江娘姨,可不是反了么!什么时候,还不进来扫地,却要姊姊的梳头娘姨动手。”陈太太道:“她原是勤力惯的,一得空便要揩揩抹抹,地下昨夜已扫过咧,你休错怪下人。”张妈也丢了扫帚笑道:“果然昨夜我们安歇时,那松江娘姨曾进来扫地,我平日起来便收拾地下,今日觉得没事,手臂痒痒的,因此寻把扫帚,有扫没扫的扫扫,不料被少爷看见,倒冤枉了松江娘姨咧。”陈太太笑道:“如何?以后不许你多事。”
张妈诺诺连声。如海笑了一笑,忽然又发作道:“小大姐那里?”便连一接二的叫小大姐。那小大姐名叫阿翠,才只十三四岁,见主人发怒,吓得战战兢兢,站在门口不敢入内,房中陈太太等人也不知为着何事,都替她捏着一把汗。如海一手捻着阿翠一只耳朵,拖进房内,那阿翠已惊得哭了。如海恶狠狠的道:“我昨夜不曾对你说吗,叫你早起到这里来伺候,你耳朵难道聋了,怎么连半个影儿都没有。你看这位奶奶起来已经半天,你还不打脸水进来,这等偷懒,还当了得,下次若再如此,仔细揭你的皮。”说毕,才把手放下,叫她快去。那阿翠揩着眼泪,走了出去。邵氏方知为的是她,十分过意不去。如海又向邵氏陪罪道:“这些下人真不中用,请嫂嫂莫要见怪。下次倘有什么不当意处,告诉我重重打她便了。”
邵氏面涨通红道:“这都是我的不是。方才她已问我,我叫她缓缓的呢。”陈太太笑道:“他这种冒朱脾气,至今还没改。方才霹雳火似的,我不知为着什么大事,原来却为打脸水这点小事,也值得大惊小怪,把小大姐吓得哭哭啼啼,活似当年孩子气一般。”如海笑道:“姊姊还提旧事呢。我明儿留了胡子,你还当我孩子么?”陈太太笑:“那怕你胡子都变白了,我一闭眼便想起你那一种贼忒理嘻的腔调,谁说不是个孩子。”这句话把众人都引得大笑。如海见李氏正在向他望着,便凑趣道:“王家太太,你想我家姊姊,把我这样大年纪还当作孩子呢。”
李氏笑道:“姊弟原没有老少,童年丫角,到白发盈头,本来极快的。目下少爷还在壮年,陈家太太年纪也未老,回忆当年情景,怪不得如在目前。待到一对儿白发盈头,那时重提旧事,才是太平佳话呢。”说时,见阿翠已提着一壶热水进来,一手还拿着封信,递给如海。如海见是倪俊人的笔迹,即忙拆开一看,只见上面歪歪斜斜,写着两行草字道:刻有特别要事,恭候驾临一谈,千万勿误。如海兄电。俊人顿上。如海看罢,便问阿翠:“这封信是谁送来的?”阿翠道:“是倪家车夫送来的,还在外面等回音呢。”
如海听说,即便走到外面,只见倪家拉包车的阿三,正衔着一枝香烟,立在阶沿上,调那只八哥儿取乐,见如海出来,便笑嘻嘻的叫声钱老爷。如海道:“你家老爷现在哪里?”阿三道:“老爷现在卡德路公馆内,叫我请老爷快去呢。”如海道:“你可知他请我为着何事?”阿三道:“这却不知。方才我们老爷接着邮政局寄来的一封信,当下便怒气勃勃,打发我来请老爷快去,却不知究竟为着何事。”如海听说,吃了一惊,暗想大约又是恐吓信了,便叫阿三先走,我即刻便来。阿三去后,如海上楼,回进自己房内。薛氏正拥被坐在床上,上身被着件棉袄,一手执着一杯莲子羹,一手用把小小银匙,一匙一匙的向嘴里送着。见如海进来,便冷冷的向他披着嘴一笑道:“你好孝顺。大清早起,便到母亲房中问安去了。”如海道:“谁说母亲房中,我方才在姊姊那里呢。”
薛氏笑道:“原来在姊姊那里,我缠错了。究竟你们姊弟要好,昨夜还讲到半点多钟,只隔一宿,又记挂着,一起身便性急慌忙的去望这位亲姊姊,我看你也不必出去办事咧,成日在家陪着她罢。”如海道:“你说些什么?难道有亲眷住着,做主人的冷冰冰听他阴干不成?”薛氏道:“好啊,你真是一个热心人。上半年我家母亲到这里来,住有半个多月,你足足见了她四五次面。好一个有亲眷住着,做主人的冷冰冰听他阴干不成!”如海笑道:“咦,我又不曾得罪你,为什么一开眼便寻人淘气呢?若说当日你家母亲在这里的时候,原是你说的,她并不是你生身之母,叫我不必去恭维她,如今又何苦把这件事来难我呢!”
薛氏道:“你倒推得干净,我且不说这个。便是你那位姊姊,平时常有一年半载不到这里来,从未听你说起纪念她的话。有时她家请你前去,你还要托故推辞,为何现在又变得这般亲热起来呢?”如海笑道:“你疯了么?这些话都教我从那里说起呀。”薛氏哼了一声道:“我疯么?我却罚咒不疯。我看你疯了,什么姊姊咧妹妹咧,自己问问心看,还是嫂嫂罢。”如海哈哈大笑道:“你原来为着这个,却大兜着圈子讲话,弄得人不明不白。你放心罢,我下次不进她的房门何如?”
薛氏道:“谁教你不进谁的房门,你尽顾望你的亲姊姊亲嫂子去,与我什么相干!须知这种人白虎当头,孤鸾照命,嫁一个死一个的,你尽走你的道儿,我也预备着守寡罢咧。”说着,把那杯莲子羹用力向梳妆台上一摔,赌气不吃。如海见杯中已剩得三五颗莲子,便拿起来一口呷尽道:“你不吃还是我吃,看谁占便宜。”一面说,一面换好衣服下楼,见包车夫阿福,已将那辆三湾头的橡皮车,拖在门外伺候。如海跨上车,阿福洒开大步,直向卡德路奔去。且说这倪俊人,便是上回薛氏所说的倪老爷,原籍湖南长沙人氏,曾放过一任实缺知县,手中很有几个造孽钱,在租界上颇有势力。共有三起公馆,一所在虹口,是他大妇的住宅。一所在卡德路,却是姨太太住着。一所在爱而近路,乃是二姨太太。还有三姨太太,却与大妇同住,俊人与如海最为交好,遇有不决之事,都与如海商议,因此如海把他当作护符,他也把如海当作手臂。然而他二人的交情,却仗俊人第二妾之力,你道为何?原来俊人第二妾,乃是堂子出身,名唤无双,在先本是如海的相好,只因如海生平专喜交结官场,那日在无双家宴客,席间有个朋友,代他请了俊人。岂知俊人是一个色中饿鬼,当时很看上无双,只碍着如海,不便割他的靴,故此与如海相与得分外亲热,却时常嬲如海在无双院中请客,自己也不时前去走动。如海起初不觉得什么,久而久之,渐渐看出他的意思,心中不免怀着几分醋意,意欲与他决裂,又恐自己不是他的对手,只得忍着。后来忽然生出一条主意,暗想他既然看上无双,究竟无双是一个妓女,并不是我的禁脔,何不趁他心热如火的当儿,做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,于自己并无所损,还可讨好于俊人,将来未必没有益处。
这夜如海便约俊人到无双院中,三面言明,办那移交的手续。俊人果然十分感激如海,便许他是平生第一知己。不多几时,俊人便娶无双作他的二姨太太,在爱尔近路租一所公馆,与他居住,如海也常时前去,无双并不回避。有时也到如海家来,如海又将长女秀珍,把俊人拜做寄父,无双为寄母,两家时常往来,有如至戚一般。去年无双忽生下一个儿子,俊人益加宠爱,这也不在话下。那年上春,俊人忽然接到一对匿名书信,乃是革命党给他的,说他为着某事,与党人作对,教他提防着吃手枪。这时候正与金琴荪被刺,相隔未久。俊人得信,吓得魂不附体,便与如海商议。如海笑:“这种信希罕什么,说不定是别人假冒,有心恐吓,你只消置之不理罢咧。怕他则甚。”
俊人还觉得有些胆怯,便请了一个做侦探的张荣,随身保镖,出入不离,果然未曾遭人暗杀。这天如海接了俊人来信,又听阿三一番说话,料定俊人又接到那革命党人的书信。谁知道一到那边,大出他意料之外,只见俊人怒容满面,身子斜倚在沙发椅上,口中衔着枝雪茄烟,大约话说的时候太久了,故而雪茄烟头上,已经烟消火灰。在他身旁,却站着那位姨太太,一见如海进来,便翩然避入里面。俊人见了如海,并不起身招呼,略略把手扬,如海便在他对面椅上坐下,早有里面的使女送茶出来。如海呷了一口道:“今儿又闹什么岔子?这时便着人来叫我,累得人点心也没有吃,难道又接着革命党的信么?”
俊人霍地站起道:“你猜着了。岔子虽没有闹,信却有一封,但不是革命党的,你想终朝打雁,今天给雁啄了眼珠,笑话不笑话呢!”如海听了,不解所谓,便道:“你说什么?今天怎的把闷葫芦给我猜起来了?”俊人也不作声,划了根自来火,把雪茄烟点着,恶狠狠的呼上几口,才说一句:“真是笑话。”说罢,又背着手踱来踱去,一语不发。如海弄得呆呆发愣,忽然俊人长叹一声,如海也定了神,大声道:“姓倪的,你怎么了?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,可说的尽说出来。若是不可说的,又何必多此一举,请我到这里来呢?”
俊人听说,对他斜睨一眼,回身坐下,叹道:“你倒冒起火来了,这也有趣得很。我自己为着冒火,才请你来。你与我一对儿冒火,却教谁来泼水呢?”如海听说,不觉笑道:“你今天大约疯了,怎么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来?”俊人道:“且住,请你看这封信。”说着,由怀中摸出一封信,递给如海。如海连忙接在手中一看,见是个大官封,工楷写着,要函送卞德路倪公馆,呈倪大老爷篆俊人勋启,下书名内具三字,后面黏着一分邮票,乃是本埠所发。如海笑道:“这人倒是个书启老手,官场信的格式很熟。”一面说,一面抽出那封信来念道:仰瞻星斗,晋谒无由。恭维俊人仁翁,花满印床,香浮琴座,俗自化于怀冰,吏不烦于抱牍。如海念着笑道:“这种官样文章,亏他从哪里摘来。原是些奉承话,又要动什么气呢?”再念下去道:某等自问无状,不能体隐恶扬善之心,竟以不入耳之言,上渎清听。然在仁翁颜面攸关,某等既有所知,又何忍缄默,不进忠告。念到这里,声音不觉渐渐低了下去,心中突突乱跳,那下面几句,再也念不出口,只得默念道:尊妾无双,系出娼家,杨花水性,自仁翁收纳下陈之后,不知感德,纵欲无度,阴结侍儿,勾致恶少,丑声四布,邻里感知,而仁翁毫无所觉。如海暗暗说了声惭愧,再看下面是:某等目睹此状,颇抱不平。素钦仁翁以文章为政事,以仁义为渐摩,绝非帷薄不修者所可比拟。用敢冒罪上书,务祈鉴纳。亡羊补牢,时犹未晚。愿仁翁后此善为防闲,毋使妖姬浪子,肆所欲为,某等虽居局外,与有厚望焉。谨启。余不赘。爱尔近路邻人公启如海看罢,十分惊异,假意笑道:“你以为这信内的话是真的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