晰子道:“话虽如此,但权利二字,是人人爱的。试问你我二人,得了利益,谁不想自取,那一个肯拱手让人。况且我们旧学维持会诸人,与你我资望不相上下的很多。目今大总统恩典,有了这个做官捷径,他们个个都是公民,谁不眼红耳赤,跃跃欲试,只苦没得法儿,无门可入。倘若向他们宣布了这选举运动的妙诀,岂非开辟了别人的茅塞,于自己一方面,反有害无利么!”九如道:“这固是意中之事,然而有个补救之法,只消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不但可免那班人败坏我们的大事,还可令他们乐为我用,你道如何?”晰子拍手叫绝道:“妙极了!此法一行,尔我高枕无忧矣。”九如道:“今年我且让你,这件事势不能兼顾,若要两面不脱空,只恐反变做驼子翻筋斗,两头不着实。不过你若得了那样,这学务里的事,可要让我。”晰子道:“这个自然。事不宜迟,你明儿便叫万卷发通告,就是后天开会,最要紧的,通告上须写明特备茶点,万万不可漏脱。如其不写明,只恐没有人肯来的。”九如笑道:“这件事我决不忘,倘若别处开会,不备茶点,我罚咒也不愿意去,难道自己开会,这招徕的秘诀,反漏脱不成?”说时已到自家门首,九如辞了晰子进内。
晰子一人,走在路上,好生高兴。暗想我汪晰子一介寒酸,读书不成,考试不第,幸亏口才胜人,得为旧学维持会会长,社会上居然大有名望。目今有了选举之制,正是千载一时的绝妙上进机会。照九如所说之法,运动起来,县议员一席,十拿九稳。县议员到手之后,慢慢运动省议员。做了省议员,再设法运动国会议员。一入了国会,只消逢迎逢迎大总统的意旨,若得总统赏识,便可弃行做总统秘书。做了秘书,便好运动做各部总长。如其得了交通总长,某处铁路电报局长缺出,有人运动,至少也得几万报效。倘使做了财政总长,大借款一次,便有数十万回扣。一任下来,不愁不多几千万银子。那时衣锦还乡,名利两就。古人云:将相本无种,男儿当自强。不料我汪晰子也有此一日。想到这里,颇以交通财政总长自负。到了自家门口,见那个站岗的警察,未曾向他行礼,不觉勃然大。正要发作,猛然想起自己还未做总长,须待一朝权在手,再把令来行,姑且捺下一腔怒气。走到里面,又怪他妻女没起身迎接。再一想女流何知,宰相肚里好撑船,不必同她们计较。便自己拖一张椅子坐下。此时裘氏正和女儿如玉在灯下做活计,晰子见如玉浑身缟素,愁锁蛾眉,不由的想起志敏夭折,自己恋着数万金存款,致教女儿良宵夜永,独守空帏,未免有些抱歉。再一转念,将来为父的做了总长,少不得要与总统往来。当今大总统公子很多,倘和女儿结下爱情,便可嫁一个总统公子,岂不比平常小学生高出万倍。女儿啊,你休再抱怨为父的,为父的自有教你心满意足的一日呢。此念一转,不觉哈哈大笑起来。裘氏如玉惊问笑什么?晰子自觉这些话未便出口,随说没有什么,你们也可熄火了。裘氏知他旧病复发,不去睬他。晰子很觉无趣,一个人先安歇。次日他有事在心,黎明即起,先在书房中吸了一袋烟,打点运动手续。又把上海公民的名册翻了又翻,将自己相识中交情略深的人名圈出,数了一数,共是五十三人。内中有二十一人是旧学维持会会友,一个是妹婿,两个是联襟,五个是邻居,三个是表戚,六个是同学至交,还有几个,虽然也是亲眷,却已许久不通庆吊,如今用得着他们,免不得又要前去联络。旧学维持会诸人中,单有钱守愚那厮很是可虑,因他人虽不中用,却最欢喜沽名钓誉。当日选举会长时,曾同我竞争过一次,如今虽然被我制服,有时还想爬上我的头去,幸喜他为人贪图小便宜,不如许他举我做了议员,便把旧学维持会会长让他,想他一定答应。不过做议员可做总长一事,千万不可给他知道。他若晓得了,管教又要我竞争的。打定主意,又吸了一袋旱烟,叫娘姨买了十文钱烧饼吃了,拢着名册,到钱家去找寻守愚。
守愚昨夜在群仙看了髦儿戏,今天正在客堂中,指手划脚的讲给他妻女听。见有客来,忙叫妻女回避了,让晰子坐下,笑问:“会长先生,今儿起身得好早。”晰子道:“还是你早,我起身得不多时呢。”守愚道:“我因昨夜看了戏,所以今天已起来得迟了。往常六点钟便要起身,吹卯时风的。”晰子一眼看见他桌上放着选举名单,因道:“你这选举信,也是昨天送到的?”守愚道:“正是。只因单子上甲种、乙种的名字太多了,我还没看仔细呢。”晰子道:“人头虽多,听说当选的并没几个。”守愚道:“果然有这句说话。”晰子道:“但不知守愚先生的意中,想选举谁呢?”守愚道:“此是国家大事,必须选举一位名高望重的,方不辜负这一张选举票。”晰子道:“这个固然,但也须得众人同意,否则举而无效,岂非白糟蹋一张选举票吗?”守愚道:“果然这一层上,也不可不留意的。”晰子道:“我看守愚先生名高望重,我们还是公举了足下罢。”守愚笑说:“这句话我……如何担当得起。我们会中,除却你会长先生以外,名高望重的,没有第二个了。”晰子笑道:“原为这虚名误人,因此有许多人意欲举我做议员,你想我也如何担当得起呢?”守愚道:“会长说那里话,你老人家的资格,也未必够不上议员了。”晰子道:“够虽然够得上,只恐有一部分人赞成举我,还恐有一部分人不赞成举我,仍不能足额,那时岂不教赞成我的一部分人,白糟蹋了选举票吗!所以我想还是联合这两部分人公仝举你,岂不甚好!” 守愚沉吟道:“话虽如此,不过你还有一部分人赞成,我恐连一部分赞成我的都没有,如何是好?”
晰子迟疑道:“这又是一个难题目了,然而不赞成的人,可以运动他赞成,只须略略下些本钱罢咧。”守愚道:“若说运动,还不如运动那一部分不赞成的举你,岂不比我运动全体的省力。”晰子道:“我若做了议员,势不能兼顾别处,这旧学维持会会长一职,却要劳守愚先生担承了。”守愚笑道:“不是我夸口的话,我钱守愚议员资格虽然够不上,会长的资格,却还担当得起。你若做了议员,会长之职,我一准代劳便了。”晰子道:“但你意中究竟举谁呢?”守愚笑道:“我吗?自然选举你,难道还要你运动不成。”晰子大笑,略坐片刻,又谈了些闲话,才告辞出来,再去找寻几个亲戚。这些亲戚都是商界中人,不知这选举一事,关系重要,接到了通告信,还当作寻常传单之类,丢开不作理会。听晰子谈及,方才搜寻出来,看了一遍,不是说人名太多,累赘讨厌,便是说我们做生意买卖人,不懂得这劳什子的议会,谁愿意丢了自己的工夫,去选举别人。晰子好容易用了许多说话,将这班人开导明白,然后教他们选举自己。好在这班人都是无可无不可的,听说并不反对,一口答应。
这天晰子虽然赔了些脚步,费了些唇舌,却还出兵有利,水到渠成。晚间九如来家,告诉他通告信已教万卷发出,自己也替他运动了十来个人。晰子好生欢喜。次日上半天,足不出户,在家备好了演说底稿,饭后出来,在茶食店中买了一块钱蛋糕肉饺之类,自己先拿几块吃了,然后叫店伙包扎停当,亲自带往旧学维持会。此时离开会时间还早,那黄万卷、钱守愚、卫运同三人已到会多时,一见晰子提着包裹进来,都说茶点来了,解开来大家尝尝。晰子忙道:“茶点须待开罢会再吃,倘若此时吃光了,少停吃什么呢?”众人听了,都露出很不高兴的模样。晰子不敢将包裹脱手,恐一脱手,又和上回一般,被人偷吃了大半,随即唤茶房拿去锁入厨内。自己还未坐定,九如也来了,向晰子说:“原来你先到咧,我今天还请了两个外客。”晰子说:“欢迎之至,来了不曾?”九如道:“马上就到。”又问晰子茶点买了不曾?晰子回说早买了,九如道:“这是少不得的东西,快拿些来尝尝。”晰子道:“等一会罢,待开过了会吃不迟。”
正言时,外面走进两个人。一个身长而瘦,一个身矮而肥,都在四十左右年纪。九如忙替晰子介绍说:“这位便是我们会长汪先生。这两位是无锡甘孟仁,孟河金富陶先生。”晰子知道二人是医界中有名人物,慌忙让坐不迭,说难得二公光临,真乃敝会之幸。二人也说久仰汪先生大名,今日得见,不胜钦佩。晰子连称岂敢。九如道:“甘先生、金先生医务很忙,今天辞却出诊,拨冗来听汪先生演说,如此热心,世所罕见。”富陶道:“医务事小,何足挂齿。半天出诊,不过一二百元医金而已。汪先生的言谕,乃是千金难买的呢。”九如接口道:“虽然是汪先生言论名贵,然而兄弟居间介绍之功,也未必为校”众人大笑。九如又道:“甘、金二公远来,想已肚中饥饿,快拿茶点出来。”晰子无奈,只得命茶房装上两盆蛋糕、肉饺。孟仁道:“我们才吃罢饭,又要用什么茶点。”
九如道:“不必客气,粗点心随意用些罢。”说时已将一只肉饺,塞入口内。守愚、万卷等也一拥而上,你抢我夺,顷刻精光。可怜甘、金二人空挂这肚中饥饿的名儿,连手也不曾动得一动,不一时众会友陆续来齐,有几个眼快的,见台上两只空盆子,知道茶点已经用过,未免自悔来迟,交头接耳,切切私议。晰子恐他们走散,忙教茶房摇铃开会。众人纷纷入座,先由九如登台报告说:“今天本会开会,为的是选举问题。这选举便是目今最重要的事,然而出于创举,国民往往有不明其中真理,以致废弃选举权者,因此特请汪晰子先生,将选举重要关节演说,俾会员各将此意,向亲友处劝导,庶不致误会选举之意云云。”报告既毕,晰子大踏步跨上演说台,居中站定,向众人鞠了一躬,众人照例拍手为答,掌声既寂,晰子又嗽了几口,呷了一盅茶,才高声演说道:“列位啊!你们可知现在我人的地位,已不比从前了。从前是****国的小百姓,目下是共和国的大国民。你道这一大一小,是如何过渡的?这都是一班革命志士,出生入死,打从满清政府手里夺下来的呢。然而他们拚着死命,和满清政府角逐,难道单在这名目上争一个大小吗?非也。他们的唯一主义,乃是国利民福。何谓国利?使国家立于安稳不败之地。何谓民福?使人民得有监督行政之权。国家安稳,则内患不生,外侮不侵,而国事日进于富强。人民监督行政,则公法常存,宵小屏迹,而政治自趋于正轨。世界共和各国行政之道,莫不视民意为转移。但一国之内,人民众多,眼光各异,倘若一一征其意见,岂不反变做杂乱无章吗!故有选举议员之法。县有县议员,省有省议员,国会有国会议员。议员都由人民公眩县议员便是一县人民的代表,省议员便是一省人民的代表,国会议员便是全国人民的代表。国家行政,须交国会通过。一省一县行政,须交省议会县议会议决。所以议员不但为人民的代表,而且为人民的喉舌。人民举了这人做议员,不但把喉舌交付这人,连身家性命也交付了这人,因他办事得当,则全国人民受他的福。办事失当,则全国人民受他的祸。责任何等重大。目今我国仿行选举之制,正是民权发展的初步,我人更宜十二分慎重,于选举议员一层,不事虚名,务取实际。不过我国人的习气,耳食胜于目睹,若见名单上有一二耳熟能详之辈,无论是否相识,往往将他名字写上。试想以身家性命交付一面不相识之人,天下有这等愚夫吗?更有一种人,爱举自己亲戚,你举我,我举你,此种行为,等于游戏。还有一班人,喜欢自私自利,偷把自己名字写上,其实毫无用处。有些眼光稍为远大的,将平日办事热心公益之人,默记在胸,选举时便写这人的名字,此举也未必有效。因选举议员,全凭多数公意。若以一二人的私见,万万不得效力,而且反将选举票丢于无用之地,岂不可惜。要知民国选举,四年一度,这张选举票,便是我人参与政治的一分权利。我人既有这一分权利,便当做一桩正用,岂可轻于放弃。故选举第一要着,须拣一个与自己有密切关系之人,更须有见识有口才,有资望,有肝胆,最妙曾见他办公益事真具热心,真有才干者,方能当眩还须在团体中互相讨论,公同选举这人。不但自己举他,更须劝诸亲好友一齐举他。不举则已,一举务使有效,那才不辜负这一张选举票呢。这便是选举的真意,想必列位早明白了。尤望在座诸公,将兄弟这片说话,向亲友处广为传布,使人人不致误会选举之意,放弃国民权利,实乃中华民国之幸也。”说罢,众人一齐拍手。晰子含笑下台,九如又上台发表道:“方才汪晰子先生一遍演说,于选举真意,巨细无遗,更无须兄弟饶舌。但兄弟还有一层意思,势不能不发表发表。便是适才汪先生所说选举第一要着,须陈一个与自己有密切关系之人,我以为更须与公众有关系者,方能入眩譬如我们旧学维持会,团体虽小,成立已久,将来议员中如无本会会员在内,以后会中应兴应革之事,恐不能顺手。兄弟以为须得推行一个会友去做议员,倘嫌人数过少不妨向亲友处劝导。讲到本会同人中,见识口才资望肝胆,应推汪晰子先生为第一,兄弟的鄙见,便选举汪晰子先生,不知众位意下如何?”这几话才一脱口,便听得台下掌声大作,有如春雷震耳一般。正是:好凭覆雨翻云手,巧逞急权夺利心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
歇浦潮 (合集2) 海上说梦人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