热众人也问过伯和等名姓,各道久仰,客套了几句,才随意坐下。仪芙随问寿伯今儿陪着倪老伯在那里玩耍,到得这般迟?寿伯便把日间在城内吃茶,后来又到王熙凤家坐了一会等情,大略向仪芙讲了。仪芙笑说:“怪道倪老伯红光满面,原来刚才会过亲了,不知几时覆席?我们还可叨扰一杯喜酒呢。”寿伯道:“快了快了,就是后天。”仪芙道:“原来倪老伯后天请客,那可妙极了,不知可用得着我这个俗客吗?”伯和道:“只恐尤先生不肯赏光,那有不奉请之理。”正言时,侍者在门口说了声有客,众人又各起立。伯和见那来者身穿军服,器宇轩昂,面色略略带紫,两眼露出凶光,一进来便把右手向额角一扬,行了个军礼。这几位绅董,也都恭恭敬敬,答了个正式鞠躬之礼。仪芙抢上一步,同那人拉手说:“刘队长为何来迟?我们恭候许久了。”那刘队长笑了一笑道:“我白天在司令部,因有几个兵士,犯了我的军法,我为着这件事,亲自发落了那几个人,因此出来得晚了,累你们多等,很对不起。”仪芙道:“不知如何发落的?”刘队长笑说:“有何发落,枪毙罢咧。”
众人听了,都吃一惊。晰子忙问,究竟犯了什么法,有这枪毙的罪名。刘队长道:“法呢并没犯什么大法,只因他们不听我的话,所以我便把他们枪毙了。”黄万卷接口道:“不听说话者,无伤也,乃至枪毙乎,恻隐之心,人皆有之,岂不闻君子之于禽兽也,见其生,不忍见其死,而况人乎哉!”刘队长听了,不大懂得,料是驳他的话,顿时把双眼一睁,大声道:“你这位先生说些什么?我们当军人的,言出如山,若有不听的,便是犯法,莫说是我手下人,即使不是我手下人,我要枪毙谁,便把谁枪毙了,看他逃到那里去!”万卷吓得不敢再说。晰子恐刘队长生气,慌忙赔笑道:“队长误会了,方才黄先生说,这种不听说话的人,应该枪毙呢!”刘队长笑道:“那才对咧。”
伯和悄悄问寿伯,这刘队长是谁?因何如此蛮横?寿伯低声道:“他乃是我们都督手下五虎将之一,敢死队的队长,人虽粗率却还有些肝胆,本是武教习出身,都督未光复时候,就和他十分知交,所以现在军政府成立,他的权柄也大得很,我们都不得不拍拍他马屁。你听他说话蛮横,其实并不可怕,因他常说枪毙人,却从未见人被他枪毙。刚才一篇话,也是故意说着哄哄你们呢。”伯和方才明白。仪芙道:“客齐了,请各位点菜入席罢。”
随把墨盘推向晰子面前道:“请汪老夫子先点。晰子满面堆笑,顺手取枝笔,在砚池内润了一润,见是枝开花的,忙换过一枝,岂知乃是枝破笔,不觉哼了一声,高喊堂倌取笔。叫了两声,没人答应,仪芙忙替他叫人铃按了一按,侍者进来,仪芙命他取笔,侍者出去,半晌不见取到。晰子好生性急,只得把那枝开花笔在口中含了又吮,好容易将笔头吮尖了,已弄得满嘴唇都是黑墨。晰子也顾不得许多,略把衣袖拭了一拭,先取菜单一看,见五花八门,写着二十余种,都是他爱吃的,一时竟不得主意,意欲照单全点,又恐肚子装他不下,只得勉强割爱点了八样菜。写罢,见九如已在旁边恭候,手中还拿着侍者送来的那枝好笔,慌忙起身让他点。九如坐下,一手润笔,一手将晰子的菜单看了又看,连说点得好,他便一一如一的抄了一张。接着卫运同见他二人点的是牛尾汤、烩鱼、猪排、童子鸡、龙虾、火腿蛋、咸牛肉、鸭片饭,摇头说太多了,便减去二色,只点六道。伯和央寿伯代点了六样,其余各人挨次点毕。仪芙又拿了一叠局票,先替伯和写了王熙凤,再问晰子等人,都说没有。寿伯道:“今儿又不是在堂子中请客,况且汪老夫子等都是道学中人,这个俗例,可以免得。”仪芙也知除却自己和寿伯、伯和外,没第四人叫局,笑道:“免去也罢。”随把写就的那张局票撕了,请晰子上坐。晰子让刘队长,刘队长却毫不客气,大模大样的坐下。仪芙自居主席,伯和等也随意入座。仪芙命侍者开了瓶白兰地酒,先问刘队长要不要?刘队长不知这白兰地酒的方量很猛,平常都用高脚杯喝的,他却把大玻璃杯教他倒,见那侍者只替他倒了浅浅半杯,不由的心中冒火,圆睁双眼,喝道:“倒满了。”侍者吓了一跳,忙满满的给他斟了一大杯。下首坐的晰子,见刘队长用大杯喝酒,自己焉肯放松,也把大杯给他倒酒。侍者被刘队长吓怕了,不敢怠慢,也满满的斟上一杯。再看这一瓶酒去了两大杯,所余无几。又见九如、守愚等都高高举起大杯等着,暗想今儿这班客人,好大酒量,一个个照这样的大杯斟去,料想非得五瓶白兰地不够,即忙又去拿进四瓶酒来。仪芙见了,暗暗心痛,却又不能阻挡。眼见得五瓶酒都开遍了,暗说完了完了,这五瓶白兰地酒,已去十五块钱,今儿这顿请客,至少须得三十块钱。幸亏得姓康的那边敲出了五千洋钱,我也有几百分头,否则真要大蚀其本咧。一赌气便把剩下的白兰地自己斟上一大杯,一气喝了三口。
同席那位钱守愚先生,久慕这白兰地的大名,今儿与他第一次见面,觉得他初出瓶口,有一股香气扑鼻,意欲尝尝滋味。因见众人都不曾动,自己也不便出手。然而喉中已痒得不堪,今见主人饮酒,自觉再也忍耐不住,暗想此时不饮,更待何时,即忙举杯笑说:“记得小说书上,有什么白兰地一口一杯,我看这酒量也未免太大了。”一边说着,一边已呷了一大口,嘟咽下肚去。谁知下咽犹可,一咽之后,顿觉得喉中辣不可耐,舌头也变得麻木不仁,那一股辣气上冲脑门,不知怎的他一双六亲不认的老眼中,竟流出两滴眼泪来。啊哟二字,几乎出口。忙把酒杯放下,假意嗽了两声,掏出手巾拭去眼泪,掩过痕迹,还觉口中热辣辣的难过。看台上没有下酒菜,只得取了块面包,向口中一送。不料这块面包是烘过的,边皮很硬,守愚门牙已有几只脱落,很命一咬,面包皮正磕在他牙肉上,这一痛非同小可。而且面包入口,进退两难。正在无可奈何的当儿,恰巧侍者端上汤来,呷了两口,才把半块面包送下肚去。
这边钱守愚先生吃了两桩暗苦,谁知他对面的黄万卷先生,也闹了个小小笑话。他见寿伯等吃面包,都用刀将面包剖作两片,在中间涂些糖酱,然后合扰了,细细嚼吃。暗想这种大约是内家吃法,往日我见别人吃面包,都把牛油糖酱涂在外面,有时吃得满嘴唇都是油酱,岂不讨厌。我虽是第一次吃大菜,却不可不装个内家模样,免得被人看出外行来,暗中耻笑。因此也如法泡制,先用布将小刀抹了一抹,然后取起一块面包,右手执刀,左手执面包,看准了描头,用尽平生之力,一刀切去,吃嚓一声,已将面包平分两片,不过他这把小刀的刀锋快,这用力过猛,刀尖略在左手无名指上带,已割破了一条口子。万卷一心专注在面包上,倒也毫不觉痛,又满满在面包中涂上一层糖酱。才将两半片合扰,笑嘻嘻放下了刀,张开大口,咬了半块,缓缓嚼着,果然其味无穷。他口中的面包,尚未入咽,岂知他左手无名指上的血,已在还席,一滴一滴的都滴在他面前台布上。万卷素患近视,见雪白台布上多了几滴红迹,还道是面包内流出来的糖酱,暗说糟可惜,即忙俯首去舐,舐出了血腥气,不免有些诧异。再一看这糖酱并不是打从面包内流下,却由他指上淌将出来,才知割破指头。此时触目惊心,觉得伤处微微生痛,暗说坏了,恰巧今儿身畔没带刀伤药,如何是好。猛见面前一只玻璃碟内,满装着细白糖,不觉心中暗喜道:“白糖敷刀伤,永无痕迹,可谓天假其便。忙用两指撮起少许,掩上伤口。不料这药才一敷上,顿觉其痛彻骨,不由的啊哟连声。众人惊问所以,万一手护着伤指,哼哼不已,却不肯说出缘故。寿伯眼快,见他手指带血,惊道:“莫非黄先生割破了手么?为何痛得如此利害?”再一看台上,不觉大笑起来,说道:“大约黄先生在伤口内敷了盐末,因此生痛,你们看台上不是落着许多盐屑么!”
众人听了,都觉好笑。万卷方知把盐末错认糖末,更觉羞愧难禁。本欲托故逃席,因这大菜是平生难得几回吃的,只得暂时忍耐。幸喜众人志在用汤,笑了一回,便听得一阵叮盆响,接着鱼肉等菜,一道一道的端将上来,你吞我吃,一顿大嚼,竟把这件笑话一并吞入肚去,终席无人提及,连万卷自己也忘得无影无踪。但他今儿这一顿吃,却吃出一件很失意的事来。这件事他未免要抱怨已故世的父母,恨他父母生他时,没给他生得身强体壮,食量兼人,然而他平日在家吃饭时,未尝不深感他家父母生得他食量弱小,省俭不少。不过今天他吃别人的,免不得又换了一个念头。因他看晰子先生的样,也点了八道菜,不料吃到第六道上,已觉上顶喉门,下抵****,眼看着第七第八两道菜,原来原往,岂非是千古抱恨。对面的守愚、九如二公,也与他同病相怜。守愚因酒力不胜,胃口减色。九如却为饿过了火候,多吃了两块面包。不意贪小失大,末道鸭片饭,竟不能下咽。惟有汪晰子先生,却将八道菜吃得涓滴无余,可见得会长资格,与众不同了。主人尤仪芙,本有一件事,要借重几位绅董。不期他所请那些有名绅董,果不出伯和所料,一概谢绝,到的都是些末等角色,因此未能发表,只算白请了一次客。酒阑席散,已在九点钟时分。伯和仍由寿伯伴送回寓。万卷、守愚等因难得出城,故而相约往附近群仙茶园,看一角头的正厅戏去了。晰子与九如结伴归家。仪芙待客人散后,付过菜账,同着刘队长出了大菜馆。走不几步,忽有几个便衣的中西包探,和一个三道头巡捕,赶到前面,向刘队长打了个照面,问道:“这人可是姓刘么?”
刘队长未回言,仪芙代他答应说是的。那几名探捕听了,不由分说,围住了刘队长说:“请到捕房去一趟。”仪芙莫名其妙,再看刘队长吓得脸都青了,问他也说不知为着何事。仪芙道:“有理不愁没处讲,便到捕房去何妨。若是他们的不是,定须找律师教捕房赔还名誉损失。”刘队长也说不错,两人随着这班探捕,到了总巡捕房审事处。那西探上前一报告,仪芙听了,方才明白。这刘队长是个过犯,当年犯了事,逐出租界有案。今天私入租界,有违捕房章程,免不得还要过堂拟办。刘队长此时俯首无辞,被巡捕押入监牢之内,手攀铁栅,哭丧着脸,向仪芙道:“万望尤先生转告都督,设法救我一命。”仪芙道:“这个自然,你且放心,决无性命之忧。”当下仪芙出了捕房,赶到清和坊陆小宝处,找见都督。那时都督正同几个革命伟人打仆克,仪芙忙将刘队长之事向他说了,都督也无法可施。旁边有个朋友道:“这件事不须大惊小怪。巡捕房的事,急杀也是没用。那刘队长只可请他在捕房委屈一夜,晚日解公堂时,请一个有名律师上堂,包你一堂完事。”
仪芙听说,重复回转捕房,告诉刘队长,不必耽心,当夜又去找到一个做律师翻译的朋友,托他办理此案。果然次日刘队长过堂,并没受别样难为,只申斥一顿,重复逐出租界,不过略略丢些面子罢了,这都是后话不提。且说当晚晰子、九如二人,散席出来,一同进城。两人都是步行,一边走着,一边谈论一件正事。九如道:“讲到选举一层,可以不须愁得。好在我们有一个团体,常言众擎易举,我们会中人数虽然不多,若能人人向亲戚朋友远邻近舍跟前运动,至少也得一百八十张选举票,有了一百八十张选举票难道一个小小议员,还愁不能到手吗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