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说这甘孟仁医生,比那外国郎中更时髦了。清早去挂的号,直到上火时候方来。据他说,挂号的人家多,故此来迟,然而也没人敢究其真伪。他们指引他到吴奶奶房间内,因没人可陪医生攀谈说话,所以一进来就诊脉。今天娘姨深恐再蹈昨儿的覆辙,故此预先告诉医生,说:“我们奶奶有点儿疯癫的。”医生点头理会,说也奇怪,吴奶奶今天本来醒着,竟服服帖帖的伸出手,让医生诊脉,不过睁着两眼,一瞬不瞬的注视医生脸上。也许为他多了两撇胡子,不比昨儿那个西医风流年少,所以她也不放下手拿了。医生捋着胡子,切了一会脉,一语不发,走过去对他带来的开方子先生,报了几味药名,开出一张药方,向他们说了一声:“吃一剂看,明天再来请罢。”
就此匆匆而去。车夫拿了药方看看,因他识字不多,脉案乃是草体,看不十分明白,娘姨也说:“这先生怎的不问病源,也没一句着实说话,凳没坐热就走了呢?”车夫说:“他是时髦郎中,肯同我们底下人攀谈吗!要他多坐时候,更劝君休想。你晓他多跑一处地方,有多少进款呢。”娘姨叹息说:“这样晓得他开的方子合与不合?我们又看不出药性,只恐吃错了药,如何了得。”车夫说:“那也没法,好在这医生正当交运头上,吃他的药,也许容易好的。现在一班人,吃药谁考究什么药性,谁不是医生的运气呢。”
娘姨听罢摇头,车夫便去撮了药来,煎给吴奶奶吃了,一夜之间,痴性依然,未见减轻,亦未见加重。两个底下人商议,惟有再请甘孟仁来看,别无他法,这天午后,如玉又打发人,送了二十块钱来,带问吴奶奶的病势如何?娘姨一一告诉了他,并叫来人带信,请小老板务必要亲来一趟的。那人虽答应去了,但如玉焉肯前来,便是今天的甘孟仁医生,也比昨儿更其匆忙,进房来,手指刚搭到吴奶奶的脉上,便教开方子先生,照昨儿的原方加某药一味,自己诊好脉,走过去连凳也不坐,对那开方子先生说:“你写好方子先回去罢,我往别处看症去了。”说罢,竟自去了。娘姨、车夫都觉得诧异,于是车夫问那开方子先生说:“你们医生的生意好忙埃”
那先生笑笑。车夫又说:“医生现往何处看病?”如何不同你去,莫非他自己开方子么?”那先生笑道:“自然有用我不着之处,他才一个人去呢。”车夫听了不懂。其时这先生已将方子开好,拿来交待车夫说:“你们仍旧吃一剂再看罢。”说毕,又对车夫一笑,始扬长而去。车夫笑向娘姨说:“这先生倒也奇怪,幸亏他今天对我这般模样,若对你这样,怕不要怪他吊膀子么!”娘姨骂他:“杀胚放屁!还不替我滚出去撮药呢!”
车夫笑着跑了。然而这医生匆迫的神情,莫怪他们见了生疑,便是做书的也觉得颇为奇怪,后来细加打听,方知内中还有一段秘密隐情,可谓医界上的趣话,也足当得阅者诸君,酒后茶余,谈话的资料。原来这甘孟仁医生,年纪虽已不小,兴致却与少年人不相上下,而于女色方面,尤为着重。好在他操业行医,中国人古礼,虽然有男女授受不亲一句话,但医生却在教化以外,那怕你亲长在座,丈夫在旁,诊脉时候,不能不让他有肌肤之亲。在规规矩矩的医生,自然目不旁视,口不滥言。一心注重在病人的脉象,配合君臣,为之调理。不过孟仁岂是这样人物,他遇着病者有尊亲在旁边的时候,自然也装出一片规规矩矩的模样。有时遇人家家无男子,伺候的都是些俊俏侍儿,病者也正当少艾,于是他如入众香国里,问长问短,色舞眉飞。倘主者为人端正,或病重不能酬答,他也不得不舍之他往。如遇其人也是佻达一流,所犯又是感冒风寒之类,于是他便借医道上大开讲章,舌底翻莲,辩才无碍,倘到这种人家,他就是生意忙时候,也喜欢多坐一刻好一刻。遇着看男病或者女的容貌丑陋,他喉管中仿佛哽着肉骨,椅子上也如钉着钉子似的,一句话也不肯多说,一分钟也不肯多坐了。
这种脾气,从前在苏州时候,居然有某人家的一位太太,同他相与多时,后来被人告发,县官出签拿办,听说用了好些钱,才得了结此事,这还是前清时代的话。现在他到上海行医,亦已多年了。常言说: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,其间孟仁曾否故态复萌,与人有无花花絮絮,我且不必追求。单表他在替吴奶奶看病的数月以前,有个黄公馆,请孟仁看病,孟仁应召前往,见病者乃是二十余岁的一个少妇,患的经水不调之病,面色虽黄,那风姿却颇不恶,讲的一口苏州话,还有三岁的孩子,家中只一个奶妈,一个粗做,并无男子。孟仁探知这里主人是做出庄生意的,那黄奶奶又生得一张玲牙利齿,说话之间,与孟仁针锋相对。孟仁好不悦意,因此尽心竭力,为之诊治。就使她不来相请,自己替一班请他的病家,草草了事之后,必须带道到她那里,诊一把脉,或者改改方子。倘原方可用,也免不得要与黄奶奶闲谈,说笑一阵方走。这里他用不着开方子先生,所以每每打发开方子的先自回去,故那先生曾对吴奶奶的车夫说,有用不着他之处一语,就为此意。但这黄奶奶经孟仁为她尽心竭力的医治病,也逐步好了。她丈夫云生回来,得知女的病是孟仁一人之力治好的,心中也感激万分。孟仁又对他说:“你奶奶身子太弱,眼前虽然病好,只愁日后还要复发,所以最好趁此时候,索兴把她虚弱之症,调治断根,将来外邪便不易侵入,也决不致再有旧病复发之虑了。讲我做医生乃是为名不为利,现在既已替尊夫人收了一半功,医金两字,尽可不必谈起,且待异日全功圆满之时,你老兄如其相信得过小可一点末技的话,只消为我登几天报扬扬名,我就十分满意了。”
云生见他道貌岸然,满口仁义道德,料非滑头医生一流,故此十分信服,将女的重重托付了他,请其为之细心调治。你老夫子虽然不计较医金,我兄弟决不是感恩不图报的。云生出了门,孟仁得他的付托,益发把云生的女人,当作自己女人一般看待,以期不负朋友所托了。但两下虽然有心,而家中究竟有奶娘等一班下人在旁,不能不略避嫌疑。所以孟仁的出言吐语,仍旧不离医道。他说:“你的病虽已全愈,不过外国药书上说,病人必须时常活动活动血脉,身体也就容易强壮了,照你这般天天闷坐家中,血脉何由活动,所以最好还得出去游散游散,方合卫生之道。”
黄奶奶笑说:“我何尝不愿意出去散散心,只是一个人没有淘伴,二来自己又没包车马车,若叫野鸡车坐了,路上出出进进,不吓杀了人么!”孟仁道:“那倒容易,我的马车,白天虽然要坐着看症,到夜就没事了。你若要用,尽可奉借。倘愁无人结伴,我家内人,光景明儿也要出去看戏,待我明天看完了病,带道到此接你,往舍间和内人会会,你们俩倒很可轧一个朋友呢。”
黄奶奶笑说:“这倒很好,我心中也久欲会会你那先生娘娘呢。”这几句话听来岂非冠冕堂皇的,岂知暗地各有作用。次日便是第二天替吴奶奶看病这天了,孟仁迫不及待,草草将几个病家敷衍了结之后,将那开方子先生掉在吴家,自己一个人坐着马车,到黄公馆去接这位奶奶。黄奶奶早已盛妆而待,见孟仁来接,忙叫奶娘好生服侍官官,又命他们留心门户,我要同医生娘娘看完了夜戏回来呢。奶娘等都连声诺诺。黄奶奶便与孟仁同上了马车,蹄声得得,两个人的心房,也突突发跳,可与马蹄声音内外相应。黄奶奶先向孟仁笑说:“你的枪花倒也不小,亏你想得出,教我出来散心的呢。”
孟仁也笑道:“这就是我辈的随机应变了,老实告诉你,做医生的虽在三教之外,却在九流之中,全靠眼上活络,口头伶俐,方能哄得着别人的银钱,要是一点一画的医生,凭你手段高强,只恐也没人请教的。所以老古话有句叫做说嘴郎中,做郎中的人,本来仗着张嘴呢。”黄奶奶笑道:“这就是你自画的供状。”孟仁笑道:“画供不妨,横竖在你面前,你有什么刑罚,我都愿受得很,就是跪踏板也可以的。”黄奶奶啐了一声,又对他微微一笑,笑得孟仁骨节酥麻,身不由主,慌忙执住了黄奶奶的玉腕说:“我们现在往哪里去好呢?”黄奶奶道:“随你的便,是你自己叫我出来的,你要到哪里,我们就到哪里便了。”于是孟仁转了一个念头,附着黄奶奶的耳朵,说了几句话,黄奶奶粉脸微红,也没做声。孟仁知道她已默许,便自车窗中伸出头来,吩咐车夫往某某旅馆。
这天因黄奶奶对家人说过,去看夜戏,所以孟仁也捺到散戏馆的时候,始用马车送她回去。自此之后,两人格外亲热了,黄奶奶也时常出去看夜戏散心,以调养自己的身体,孟仁又探知这黄奶奶与云生本不是明媒正娶,也是私识而成眷属的。现在虽生下一个孩子,但云生因买卖的关系,不能时常回家,掉得黄奶奶枕冷衾寒,形单影只,不胜其凄凉之苦。孟仁颇为不平,说:“你若能同他离了婚,我倒可以养你。”黄奶奶说:“我并没同他正式结婚,何用离什么婚。”
孟仁一想不错,民国法律上大约没姘夫管理姘妇的权柄,则女的尽可自由行动。两个人一商议,黄奶奶便收拾几件细软,连人带物,秘密过渡到孟仁的家里。因孟仁的老妻物故已久,现在所谓先生娘娘者,乃是一个娘姨,同他勾搭上的。黄奶奶去了,倒可做得一个正主。惜乎这件事他们还愁云生知道了,不肯干休,所以牢守着秘密。但黄家方面,平空失却了一个女主人,小孩子又在家中哭闹要娘,本来也不肯干休的。于是一方面通知云生,一方面四路找寻奶奶踪迹。娘姨人等,大都有些疑惑孟仁鬼鬼祟祟,路道不正,然而也不敢明言。云生却因颜面攸关,不便明查,惟能暗访而已。
但是蛛丝马迹,岂无线索可寻,未几就被云生打听出孟仁与他奶奶的一番秘密行为,并有目睹的人,亲见他奶奶现在孟仁家内。云生得此消息,愤怒异常,却也没法摆布他的。意欲闯到他家去,当场捉破呢,又恐寡不敌众,想想惟有诉之法律,既可揭破孟仁的劣迹,也好坍坍他的台。于是不动声色,秘密向公堂提起控诉。那时孟仁还同做梦一般,同黄奶奶二人,陶情乐意,兴趣正浓。不料公堂提票到来,将他二人带入捕房,押候解办,那时方如晴空中起了一个霹雳,心知这场祸闯得不校幸亏他平时惯敲病家的竹杠,造孽钱积得不少。常言钱可通神,居然被他请了个什么大律师,替他划策。因黄奶奶倾心于孟仁一边,事颇易办。当夜孟仁便拟稿登报鸣冤,说女的是他花了五百块钱凭媒价买为妾,黄某人意图敲诈,捏词蒙禀云云。
云生见了,也登报辩白。于是两方面打正式官司之外,还打了一场笔墨官司。孟仁晓得事终不了,官司拖久了,自己生意上也大有损失,只得挽人向云生疏通,说事已至此,打官司两败俱伤,现在某某情愿贴还你若干银子身价,请你另纳一位如夫人,泼出之水,收来也不干净,何如免却这一场争执,以和气为贵呢。云生本来外强中干,打官司乃是一时之气,虽已跨上了马背,其实连律师费也不曾端整。又晓得孟仁方面,正拚命用钱,自己万不是他敌手,成了个骑虎之势,欲罢不能。正在为难,恰值这方面说客前来,他也落得趁风收篷,卖个人情,当时讨价要孟仁二千块钱,律师费堂费也归被告一面承认,方允销案。磋商之下,减去五百元,律师费在内,一场控案,竟得和平了结。然而孟仁的风流佳话,已传遍洋场十里。其时离吴奶奶起病之时,已三月有余,吴奶奶的疯病,早已入骨,在清醒的时候,同常人一般无二,发起来却哭笑无常。遇见后生男子,不论张三李四,被她抓住了,便叫心肝宝贝,再也不肯松手。家人知她花痴,害的心病,非药石所能救治,故也不再请大夫替她诊察了。
那君如玉算得还有良心,自己虽然不到,每月的开销,却依旧着人送来,没短少她的。吴奶奶疯疯癫癫,只晓得饥来吃饭,瘾来吸烟,倦来睡觉,有时候哭哭笑笑,吵吵闹闹,度她的日子,这便是女子喜欢风流放诞的结局。幸亏她那男女二仆,待她还有忠心,没弃之他往。至于平日她所结交的一班小姊妹,到此时候,更有谁肯来问她的长短。然而他们也十分忙碌,因知吴奶奶同如玉拆散之后,尚未有户头,争欲补这一个美缺,不过此事不能向如玉亲口交涉,必须挽人为之介绍,这介绍之人,不问而知就是金阿姐了。金阿姐百计撺掇如玉同吴奶奶拆散,原欲居为奇货,此时怎肯不择肥而噬。她现在不但自己抱着金钱主义,还存着另外一个目的,因她意欲把女儿给如玉做小,故此格外留意,要替他介绍几个有钱的女人,好叫如玉大获倒贴,也好使她女儿日后过适适意意的日子,所以她眼前看准了两位奶奶,一个是花家二少奶,一个是杨家三太太,都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财主眷属,只消如玉肯同他们相与,十万八万唾手可得。但如玉亚不是贞节妇,况且男人相与女人,究竟是男的占着便宜,真是何乐不为。金阿姐消息传来,他也欢然应命。不过如玉只一个人,应酬不了她们两个,这其间免不了要分一分先后了。事有凑巧,那天恰值二少奶向金阿姐开出价钱,许她说:“你若能替我马上同君如玉说合,我情愿送你四千块钱谢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