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八闻言,更惊得做声不出。翻译听他没回话,也就走了。作者写到这里,有句话交待。时下打官司,真是拆穿不得。原被告两方面,虽然不共戴天,要拚一个你死我活,但这班律师翻译,大概一鼻孔出气者为多,每夜总会内谈的,除却花天酒地之外,便是彼此承办的案情,事主有仇无仇,****底事,他们却抱着金钱主义,有时原告方面想赚被告的钱,被告方面也要赚原告的钱,于是乎是非颠倒,黑白淆乱了。所以朱子格言上说,居家戒兴讼,讼则终凶,这真是至理名言呢。讲到齐八所讲的律师翻译,自然也受了张四律师翻译的运动,来此故甚其词,危言动听,意欲敲敲齐八的竹杠。听他没回话,也就罢了。但齐八却被他说得惊魂出窍,慌忙着人请琢渠来家商议。琢渠听了,非但不代他担忧,反暗中欢喜,心想这是你独断独行的好处,与我无干,落得讲一句风凉说话道:“当初我原不教你八少爷打官司,你自己不知怎样相信一个律师翻译,现在惹出祸来,有什么法想呢。”
齐八本仗着琢渠做他的谋士,此时听琢渠回他没法想,真急得走头无路,说:“我公堂从未到过,现在要我做被告,这个台如何坍得下呢?”琢渠道:“那是没法的,中国人应该受公堂裁判,除非你入外国籍去。”这本是琢渠钝他的话,齐八吓昏了,还以为他指点的一条明路呢,忙道:“入外国籍也好,事不宜迟,请你马上替我打听一下子,入哪一国的籍容易,就入哪一国便了。”琢渠听说,忍不住哈哈大笑道:“八少爷你也太不中用了,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呢。我看入外国籍也是没用,祸从根上起,姓张的告你,自然是老五的祸胎,你若不告老五,老五也不致串出姓张的来了。现在第一要紧关键,问你那只金刚钻戒指要不要了?”
齐八道:“我不要了,情愿送给她罢。譬如新年里,我多输了七千块钱。”琢渠道:“那就容易办了,现在木已成舟,别无他法,只有再向老五那里疏通,我们这里控他之案,自请取消,教他也令张老四将控案取消,彼此作为罢论,金刚钻戒指也不再追求,这个交换条件,还不知他肯允不肯允呢?”齐八听说,拍手道:“妙极了!我适才怎没想到这一着,彼此和平了结,真是再好没有的事。然而免不得又要烦你老琢的驾,替我跑一趟咧。”琢渠面有难色道:“倘若彼此客气的,去一趟原是无妨,无奈被你们打了官司,情面已损,再要我上门去做说客,未免太没面子呢。”齐八赔笑脸说:“多谢你!瞧我的薄面,走一趟罢。日后案子了结,一定重重的谢你就是。”
琢渠始勉强答应着出来,回去告诉凤姐,笑得口都合不拢来说:“如何?我便是个天,常言顺天者昌,逆天者亡,齐老八不听我的话,现在吃着苦了。我本来不愿意管他帐的,因见他着实可怜得很,我若再不替他想法,他便要入外国籍了,所以我令他自请销案,你也去知照老五,教姓张的也销了案罢,那只戒指他不要了。”
凤姐即将琢渠之言,传到老五那里。老五母女,无有不愿意和平了结的,倒是张四从中作梗说:“打官司那有这样容易,随他们的高兴,告就告了,取消就取消了,他们朝三暮四,我倒没他那般容易,横竖现在律师已经请了,堂费也花定了,彼此非见个高下不可。”老五晓得他同齐八的一股醋气,要借这上头发泄了,忙使出手段,灌了好些迷汤,张四始答应他们和平了结。但有一个条件,要齐八贴还老五四千元誉损失,方许销案,否则定不甘休。老五母女,听张四肯帮他们敲竹杠,自然也满口赞成,非钱不可。于是凤姐回去告诉琢渠,琢渠再去通知齐八。齐八大怒说:“我已置价值七千元的钻戒于不问,她还要敲我四千块钱竹杠,这手段未免太辣了。”琢渠劝他道:“你既已大的认吃亏了,小上头也就认个吃亏何妨,究竟铜钱银子事小,损坏名誉的事大呢。”
齐八想想,这句话倒也不错,横竖多的损失了,爽兴一并认晦气咧。于是谈判终结,两造律师方面,费用不少一个。他们既有进款,自然也落得代请销案。齐八这一回,除掉金刚钻戒指不算,又损失半万元左右。便是张四无端打这一个抱不平,也花掉数百块钱,可真丢得很没名义。至于敲来四千元竹杠,却都是老五母女的好处,张四不能分她半文。老五因凤姐为他们这件事,赔了好几次脚步,事后送给她一件价值二三百元的小金刚钻首饰,作为酬谢。琢渠得知,亦甚欢喜。只气煞了一个齐八,天天连大门都不出,躲在家内抽鸦片烟杀气。老五虽得了这一票不义之财,但悖而入者,亦悖而出,她又陆续把来散在赌场之内。现在的赌局,可没新正几个月里风头盛了。她这班朋友,都聚在开裁缝店的金阿姐家中,叉叉一二百元底的麻雀消遣。这金阿姐的手面,倒也很阔。几处大公馆中奶奶小姐们,无不相熟,时常来往。
那个上回和老五在赌场中同吸烟的吴家奶奶,也无日不在她这里游玩。此人的出身,大约看官们还没忘记,就是前书所叙,跟唱花旦君如玉相好的吴四奶奶。自同她丈夫割绝之后,每月由君如玉贴费养她,倒也相安天事。近几月来,君如玉被人聘往杭州演戏,吴奶奶没跟他同去,一个人在家觉得烦闷,便与一班姊妹往赌场中逛逛。遇见金阿姐,她原是替如玉做惯衣裳的,彼此本来相识,那金阿姐又善于巴结,晓得吴奶奶一个人在家烦闷,便时常去陪伴她看戏游玩,彼此更为密切。合该吴奶奶魔运当头,上海有个滑头牙医生,名唤小姚,不知怎的看上了她,小姚也认得金阿姐,并晓得她是一个惯做牵马的名家。今见吴奶奶同她在一起,可不是一条终南捷径吗,因就重托金阿姐,替他同吴奶奶介绍,许她多少好处。一方面自己也施展那勾魂摄魄的手段,吴奶奶本是水性杨花一流,岂有不未免有情,难以自遣。但她犹恐如玉回来,得知此事,不肯答应,心中有所不敢。经不住金阿姐说如玉到一处有一处女人陪他,你何苦在此空守寂寞。一面又说了小姚许多好处,那一夜他二人烟榻上的一席谈论,就为此事,存疑至今,始得揭破。
不是作者放刁,实因一枝笔讲不了两处话呢。后来吴奶奶竟入了金阿姐的圈套,与这小姚相识,幽期密约,就在金阿姐家客堂楼上的一个小房间内。来时候都托名于叉麻雀,所以外间人也没几个知道个中真相。不过金阿姐肯把这一间重要密室,让给他二人,原想大得其好处。偏偏吴奶奶手头十分紧急,小姚也不是个有钱户头,虽然借她的地方,多少终得津贴些房金。无如金阿姐专替阔人家男女撮合,洋钱成千成百的赚惯了,这区区之数,那在她的心上,所以暗下颇不愿意,却又不便赶他们搬开,惟有用放谣言的老手段,对付他二人说:“现在小老板杭州快回来了,他一来每夜常要到此游玩的,你们再在这里聚会,恐有未便。这还在其次,更有我这里底下裁缝司务甚多,他们这班人,嘴都不甚稳当,常见你们出出进进,大约看出了痕迹,昨日我女儿听得他们在那里背地议论,再不早自为计,只恐要惹出大祸来了。”
二人听说,都吃一怔。那小老板便是他们称呼君如玉的别名,因此吴奶奶格外惊心。究竟小姚有见识,他一听说话,就晓得这是金阿姐下的逐客令。略转一转念头,答道:“既如此,是没法可想的了,只有搬场咧。”金阿姐道:“这要你们自己斟酌呢。”说罢走了下去。吴奶奶便问小姚:“你轻口说搬场,谈何容易。”小姚说:“你有所不知,这老太婆的吃心,向来极狠。大约因我们给他的钱太少了,不能满意。因此造这谣言,哄我们搬常我想我们有许多钱去塞狗洞,倒不如另外自去借一所小房子,何用在此受他们的闲话。”吴奶奶沉吟不语。小姚又道:“我还有一法,不知你愿意不愿意?当初我同花老七相好之时,原有一处地方借着,后来老七上汉口去了,我因那里布置颇为不易,一向没舍得退掉,有时在彼会会朋友,地方倒也十分幽静,你若愿意,我们就到那边去相叙何如?”
吴奶奶在此色胆包天的时候,就教她赴汤蹈火,她也愿意,当下一口答应,约期次日前去。他们因深恶金阿姐之为人,故也不通知她一句,到明朝竟丢却这边,另辟桃源之洞。你教金阿姐知道了,岂不生气,这就是他们失着之处,致有后来的一场横祸,可谓自作之孽。此是后话。再说吴奶奶到了小姚的小房子中,见布置整洁,果比金阿姐家中高出万倍,心中好不喜欢。小姚从前在别人家内时,免不得假作斯文,此刻既已到了自己的巢窟中,不由轻狂毕露,指点吴奶奶在床沿上坐了,自己笑嘻嘻开了梳妆台抽屉,拿出一只小银盒,教吴奶奶猜猜,内藏何物?吴奶奶回言不知,小姚令她揭开观看,原来藏着小半盒黄豆大的红色药丸。吴奶奶诧异道:“这丸药有何用处?”小姚笑向吴奶奶附耳说了两句话,吴奶奶登时粉脸红涨起来,小姚便坚欲令她尝试一丸。正是:兴到浓时难自检,乐逢机处易生悲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