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奶奶的脾气,又极古怪,不高兴时候,打人算出气。高兴时也打人当作乐的。以致金宝体无完肤,头面时常有抓破的血痕。金宝虽甘心吃苦,但一班底下人,却大大的为她不平,暗地劝她逃走。金宝想起自己的苦楚,大半为着无故受责,奶奶如此横暴,自己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,果然以逃为妙。但逃了出去,两眼漆黑,哪里有得饭吃,活活饿杀,还不如在此受苦活着了,因此仍不敢逃走。那一天奶奶有人请她看戏,她预备吃过了晚饭去,故此预先各式打扮停当,连催底下人快此开饭,自己却早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了。一个娘姨手捧大木盘上来,盘中四五式小菜,金宝帮同将盘中一碗碗菜,搬到台上。内中有一碗蛤蜊炖蛋,刚从饭锅上拿起来,碗口碗边上热度还了得,金宝不知,以为同别碗菜一般的,所以两手捧起,到得手中,方觉其烫灼肤,金宝熬不住痛,不觉两手松开,这碗蛋汤,顿时也跌到地上,碎了还不打紧,油水有些溅在奶奶脚上,偏偏奶奶脚上这双花鞋,颜色非常娇艳,还是第一次上脚,丝袜也是新的,此时被油汤溅着,势难再穿着出去看戏。若要重换,一来没第二双称心的鞋子,二来她自知脾气很缓,换一双脚,往往要摸一两点钟工夫,看戏岂不太迟。被金宝一失手,杀了她这个胜会,心中怎得不怒,当时气得她饭都不要吃了,教娘姨仍旧和盘收下去,替我拣一根细而结实的硬柴上来。
金宝晓得这是打她的刑具,吓得呆在旁边,转动不得。娘姨不敢违命,带上一根树柴,奶奶抓在手中,不问头脑,先将金宝一阵乱打,打得她鼻青眼肿,头破血流。奶奶怒犹未息,无奈自己的手膀也打酸了,又因就要去看戏,还得更换鞋袜,不便多耽搁工夫了,因命娘姨开了一间堆箱子的空房间的门,将金宝锁在里面,不许她吃夜饭,钥匙拿来给我自己收藏,待我有工夫时,再同她算账。娘姨主命难违,只得依法行事。奶奶亲自监督她锁上门,将钥匙袋在自己身畔,方另换一双鞋袜,出去看戏。见别人脚上穿的绣鞋,都同自己适才被金宝弄脏的那双一般鲜美,现在自己换了一双深色的,比上去未免逊色多多。虽然脚在裙的底下,坐着没人留心,她却异常失意。散戏馆回来,闷沉沉的就此睡了。
那金宝幽闭在空房间内,钥匙没拿出来,也没人可以开她。第二天吃饭时候,奶奶还没起身,谁敢唤醒她要钥匙开金宝出来吃饭,只得尽她在空房间内挨饿。你想她还是昨天吃的中饭,经过了一顿晚饭,一顿早饭,再加一顿午饭,怎教她挨饿得起,不然她还要难堪呢,因这箱子间内,并无净桶,她饭虽可以不吃,那肚子内排泄出来的东西,却不能阻止她不出来的,幸亏有一个破口的外国尿罐,弃在箱子底下,居然免却她一场封锁港口之苦。但饥渴两件事,也是很难熬的。金宝身上既痛,肚子又饿,夜间蹲在箱子旁边过了一夜,身上十分寒冷,这箱子间,就是奶奶卧房背后的亭子房间。因此金宝更不敢高声哭喊,恐被奶奶听得,又要拖她出去受打。一个人在内吞声饮泣,凄苦不堪。
到此时吃饭时候,还没人来开她出去,她以为奶奶这一回,真的要饿杀她了,心中好不着急。只觉饥肠雷鸣,口渴如焚,再也熬不住了。幸后面临街一扇窗未被箱子堆塞,还可启闭,金宝想开窗看看,下面若有娘姨人等走过,央她抛些东西上来充饥。不意一开窗,就看见对马路的李公馆中,正在吃饭。原来这李公馆主子,乃是上江人,吃饭须搭面点。金宝见他们大包子夹肉,热腾腾的向口内送着,不由涎往下淌,伏在窗口上,看得呆了,被李公馆的少爷瞥见,说对面有个丫头,看我们吃饭。众人听了,都看着她发笑。金宝便伸出手,向他们乞食。李少爷随手取一个馒头,向这边抛来。究竟隔着条马路,一臂之力有限,约摸离金宝的窗口还有一丈多路,就掉下地去。金宝两手接了个空,李公馆中一班人见了,都哈哈大笑。笑声惊动了马路上一个行人,此人非别,便是这里奶奶包着走梳头的娘姨,她此时正预备到这里来替奶奶梳头。将到门口,忽见半空中掉下一物,看是个馒头,又听顶上笑声大震,一抬头见金宝伏在窗口上,对面楼窗口,也有几个男子,对这边拍手狂笑,梳头的每日替奶奶梳了头就走的,故并不晓得金宝昨儿晚惹祸这件事,现在见她隔窗口同男子玩笑,还以为小丫头不规矩,暗说现在的时势反了,这般拳头大的小鬼,就和人家混闹,无怪上海滩上,越弄越乌糟糟咧。
一边唧咕着,一边敲开了门,直上奶奶房中。刚值奶奶一醒转。梳头的倍口说:“起来罢!主人睡晏觉,丫头不入调,还成个人家呢!”奶奶惊问哪个丫头不入调?梳头的便把马路上看见的情形,讲给奶奶听了。奶奶大怒说:“这小鬼昨夜泼翻小菜,弄脏了我的鞋袜,我将她锁在箱子间内,还未得工夫处治她,她倒敢同对面人家玩笑,真是该死。”忙唤娘姨快拿钥匙去开门,拖这小鬼出来,让我细细的同她算账。梳头的至此方知就里,深悔自己失言,害了小丫头。奶奶的被头风很为利害,一起身就要寻人的事。今儿金宝准有一顿受用,心中懊悔不迭。果然娘姨将丫头带到旁边,她一见奶奶的面,就身子索索抖个不住,奶奶还说她装腔作势,你有心同对面人家玩笑,人小心不小,好一个贱货,我今天有心超度你,打杀了你,让你早投人生,到野鸡堂子花烟间内去做娼妇,尽量的适意罢。说完话,咬牙切齿,又是一阵柴鞭,可怜金宝昨夜打的捧疮,还未结疤,怎禁得伤上加伤,皮破血流,嘶声哭喊。
旁边梳头的也看得不过意了,竭力劝奶奶住手。奶奶怒犹未息,蓬着头走到后房中,开了窗,直对李公馆大骂之下,李公馆的主人不懂苏州话,唤了个当差的做翻译,方知骂他们调戏了他家的丫头。这李老爷颇讲情理,抱怨自己的儿子,不该惹事招非,一面闭上楼窗,不睬她,由她叫骂,给她一个阴乾大吉。奶奶骂了一阵,没人对口,大获全胜,也就奏凯班师,回转堂楼上,梳头吃饭。金宝幸得梳头的多嘴,开出来打了一顿,前事勾消,饥渴之难,居然免过,这件事已不成问题。单有李公馆中的少爷,无故受他老子一顿埋怨,心中气不能平,蓄意守一个机会,报此仇恨。
有一天见金宝出来泡水,慌忙唤住她,问她头上怎样青肿的?金宝说被奶奶所打。又问你手臂上缚着布,可也是被奶奶打开的吗?金宝回说正是。李少爷便说:“你既然被她这般虐待,为何不上捕巡房去告她呢?”金宝听了捕巡房三字,一吓就逃回去了,以致还有许多说话,没讲得成,只可再守机会。那一天又见金宝出来冲茶,李少爷拦住了,问她这几天奶奶可曾打你?金宝说:“大打没有,嘴巴是常吃的。”李少爷便说:“你常受她这般虐待,心中可愿意吗?”
金宝没话回答,眼泪却直淌出来。李少爷晓得她肚子里实有一腔悲苦,正是自己的很好复仇机会,便说:“你不见我家银珠,同你差不多年纪,她也和你一般做丫头,在我们这里,便同做小姐相仿,既没人打她,做活也不像你们那里劳苦,和你比来,真正天差地远了。起初你父母卖你的时候,怎不替你拣一个好好人家,为甚送你到这恶鬼窟里去呢?”金宝不听犹可,一听这些话,止不住心如刀割,泪若泉涌,她心中未尝不明白投错了主子,但在卖她的时候,怎得由自己做主呢。此时被李少爷触惹痛处,恨不能放声痛哭一场,惟有吞声饮泣。李少爷却徐徐劝她说:“你不要哭,这原不打紧的,你现在的主人太凶恶了,就换她一个何妨。女人嫁了丈夫,不合意尚可离婚改嫁,何况帮人家吃饭,日后你家奶奶倘若再要打你,你不妨逃走到我们这边来,大不了当初她花几个钱买你,我们加利还她就是。现在你出来多时,快些泡茶去罢。”
金宝听李少爷讲话听出了神,忘却了自己所干何事,现在被他提醒,方觉自己是出来冲茶的,奶奶还等着解渴呢。耽搁这些工夫,一定又要受打了。心中想到,好不着急,疾忙奔过去冲了开水,三脚两步赶回家中。果然奶奶手执硬柴,恭候已久,见她进来,咬牙切齿骂道:“你还想回来吗?为何不死在外面了。泡茶要耽搁这许多功夫,就等着冷水烧起来,也滚透了。你在马路上做什么的?”说罢夹头就是两下,额角上血也出来了。金宝忍痛,不敢做声。奶奶说:“你头上的皮好厚,打你不痛。便拿硬柴打她的手,这可是奶奶自己不好,因她没照顾金宝手中有一壶热茶,还未放手,捧打下来,茶壶如何再捧得住,一脱手可又闹了第一回挨打时候一般故事,但第一回烫金宝脚上,这一回热水,可泼到奶奶的金莲上了。
也是天理循环,报施不爽,奶奶天生嫩皮肤,怎禁得滚汤泼水,况她脚上又不止穿一双丝袜,衬袜之中,还有衬袜,外加假脚趾头棉花之类,这都是时下小脚装大脚,少不得的材料,现在层层湿透,其烫不堪。奶奶手中打人的柴,也丢脱了,倒退几步,坐在椅子上,双手护着脚,口中呀呀嚷痛。一面恨恨的对金宝说:“小鬼你要死了,你有心拿滚水烫我,好得很,今天我准得要你的命,不怕你逃上天去。金宝晓得自己惹了滔天大祸,惊得呆若木鸡。旁边娘姨见了,慌忙过来帮奶奶脱袜套头,众人乱作一片,没工夫来抓金宝。金宝忽然灵机一动,暗想站在这里,少停必然有死无活。前回只在奶奶鞋袜上溅了些油汤,痛打之后,还几乎活活饿杀。这一番烫了她的脚,祸比前遭闯得更大了,只恐等她动起手来,性命不保,还不如赶紧脚底下明白。适才李少爷答应我,有事可以躲到他家去的,他还肯向奶奶这里赎我出来,何不逃往他那里去。心中定了主意,趁众人忙乱之际,她便一溜烟下楼,出后门径往李公馆而来
。但所说那个李少爷,乃是个十七八岁的童子,他方才对金宝讲的话,也是信口之言,无非哄金宝吐露真情罢了。现在见金宝当真要他收容了,可不免面有难色,因他上有父母,自己做不得主。此时只得告诉他老子娘,对门那家的丫头,因主人要活活打杀她,所以逃走到我们这里来,求我们收容。我想横竖家中一个丫头不够使唤,不如向他们买了下来罢,也可救她一条性命。这李老爷听说是对门那家的人,吓得脑袋乱摇,连说:“使不得,你不记得日前抛馒头那件事么?她家女主人,撒泼无比,你还不怕,今天岂可收留她家的人。就使你有钱买她下来,焉知她们肯卖不肯卖,这都是一厢情愿的话,你快替我教她回去,休再惹事招非了。”
李少爷好不为难。李老爷夫妇,也见金宝哭得很为伤心,又见她两手和头面上伤痕狼藉,问知都是主人打的,不免心中可怜。问她现在惹了什么祸事,以致不敢回去?金宝一一说知,李老爷夫妇也料她回去了,一定不得了的,但留她又有所不敢,彼此都没主意。李少爷说:“他们虐待婢女,租界上章程是不许的。我们留了这丫头,设或她来闹时,我们何不拖她往巡捕房去控告。”一句话提醒了李老爷,说道:“有了!常言先下手为强,慢下手遭殃。趁这丫头伤痕尚新,不妨教她先到捕房中去控告虐待的。”金宝一听巡捕房,就吓软了,那里还敢答应去控告主人。李老爷又没法可施,他少爷说:“不妨事。我门口认得一个巡捕,不如令他陪伴前去。”
当下他便奔出来,找着这巡捕,告诉他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巡捕说:“那是我们应得干预的。他倘在自己家中,没出门口,可不在我们权限之内。现在她已越过马路,跑到你家,经过了我的地位,我不妨报告,说在马路巡见的,由我带进去,手续上也便利多多。”李少爷大喜,但金宝犹觉胆怯,经众人百般劝哄,方肯随着巡捕在捕房而去。这时对面屋中,也正乱哄哄的找金宝,因奶奶脚上,幸亏袜子穿得多,烫虽烫,却没烫出泡来,此刻换了鞋袜,预备收拾金宝。岂知四面找寻,不见她的所在。奶奶十分动怒,骂娘姨们放走了她。娘姨们都叫屈道:“我们因奶奶受烫,帮同脱袜子拿脚盆,没工夫照顾着她,不知她怎样的走了。”
奶奶骂道:“你们难道不晓得,这小贱人惹下泼天大祸,还不抓住她,锁在空房间内,让她安然逃走,不是你们故意放她的么!现在没有别的话,快替我把这小贱人寻回来,万事甘休。否则你们一个个给我滚蛋。”众娘姨无奈,只得做一会子侦探队,分头兜捕这小强盗。他们都以为金宝决不跑远,因先前他们也曾劝她逃走,她执意不允,此时谅必为着怕打之故,掩在附近几条弄内。后来一条条都寻遍了,还无她的踪迹,彼此都不免着起慌来,说道:“死丫头,该跑的时候不跑,不该跑的时候,她倒跑了。只恐为了她,还要断送我们的饭碗呢。”正议论间,忽见金宝自那一条马路上,向这边走来。众人一见,如获异宝。同声说:“来了来了!”
有一个王妈,最为卤莽,她洒开大步,奔过去就想抓住她。不意金宝背后,还跟着一个巡捕,一个包打听,见这王妈冲过去抓人,不觉勃然大怒,慌忙起手格住了,还有一只手,看准王妈橘皮脸上,拍拍赏了她两个嘴巴,打得王妈昏天黑地。有几个娘姨看势头不对,都逃进屋内报信去了。王妈也打算滑脚,不意已被那巡捕夹胸抓住,休想脱身得了,急得她大哭起来。正是:虎威扮就凶还狠,怪态装成哭与啼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