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氏大惊,看他又不像睡着的,不过两眼发定,和往日情形不同。正要问医院中人什么缘故,院中人已告诉他说:“此人外伤,只被玻璃划破了皮肤,并无大碍。不过脑筋受伤很重,据医生的推测,此人从前一定耗费脑筋,操心过度,脑中本已受伤,这回陡受重大的炸力,出其不意,常人或当得住,甚者不过耳朵震袭罢了,此人却因脑筋空虚之故,受不住这种激刺,以致神经系知觉力已失效用。所以昨儿我们将他救醒之后,他言无伦次,忽哭忽笑,完全成了神经病,睡时两目不瞑,醒后便狂呼乱闹,力大无穷,妨害这里病人的安宁不校现在光景是睡着的,你们看他直同醒的差不多。早上医生已有命令,调查此人的家属,着他们前来领回去医治。如若不愿领回,我们可不得不转送疯人医院。治得好的治好,治不好只可幽闭终身的了。你们可是他的家属,得信来领他回家的吗?”
薛氏母女摇头不迭。你道薛氏昨天还抱怨女儿秀珍,将鸣乾送了医院,没留他在家诊治,现在医院中既肯让人领回去医治,她为何又忽然推手了呢?却也有个缘故。薛氏起初以为鸣乾受的外伤,没甚大碍,故此愿意留他在家。现在听说他已成了神经病,便是个痴子,自己所希望他者,乃是管账和一切帮助她的事务,既然人已痴了,便不能再为帮她,她还要这废物何用。二来弄一个痴子住在家中,岂不吓杀。所以听医院中问她,恐他们要吃住她领人,慌忙摇头说:“我们并不是他家属,他乃是我家用的账席,闻他受了伤,故而来此探望的。”正说时,忽听鸣乾在床上一声怪叫,举起一双手,掩住自己的眼睛,身子乱抖,连床也格格震动,口中一阵喘息,颤声叫喊:“钱老板,我不曾昧你良心,你休要扼我的喉咙,饶了我一条狗命罢。”
医院中人听了,不知他说的什么,彼此都呵呵笑将起来。但薛氏母女,却晓得他喊的钱老板,便是如海,不由毛发悚然。这也是神经上的作用,呜乾所作所为,对于东家钱如海,着实昧点儿良心,虽然是如海自己为恶之报,但鸣乾心中,常虑着如海的阴魂,要来取他性命,久而久之,这理想深印在脑筋上,此时他喉际本有一处伤口,用橡皮布裹着药水棉花,呼吸自然微有不便,在他脑筋淆乱的当儿,就仿佛如海在那里扼他的喉咙,不觉直喊出来,倒也并不是冤魂作祟。神经病言语无度,都与其人平日思虑上大有关系,这也不是作者理想之辞,医学界中,大概都明白这层道理。但薛氏母女,那有医学上的知识,她们只当是如海的阴魂,在彼索命,都吓得毛孔直竖,冷汗横流,意欲托故逃走,免得在此受怕。这时候又闻外间哭声大作,有个人直着嗓子,一路喊将进来。薛氏忙回头看来者何人,却原来是个矮胖妇女,蓬头不整,面目可憎,后跟着一个老娘姨,眼泪鼻涕,一路哭喊进来,听她口音,仿佛是绍兴人,嘴内不住叫唤家公,不知是人名呢,还是什么。医院中规矩,病房内不许大呼小叫,听她这般吵闹,院中人都向她摇手,叫她轻声。吓得那妇女就此不敢哭了,低声问伴她来的一个人道:“我的家公在哪里呢?”
薛氏看这妇人,面不相识,倒也不以为意。岂知那妇人却认得薛氏,原来她就是鸣乾的元配戴氏,素居在城内红木店中,今天早上,医院中探知鸣乾有家眷住在城内,故着人进城去通知他们。戴氏得信,如丧魂魄,连头也来不及梳,急忙带着个老娘姨,随来人同到医院中。一进门,想起丈夫活泼泼地的出去,几天没回来,就遭着这桩横祸,听来人说他已发了痴,不省人事,自己见了他,不知还认得不认得?心中一阵苦,就不觉将哭起来。现在丈夫没看见,先看见了薛氏,她二人虽然从来没觌过面,但鸣乾有时候藏着薛氏的照片回去给老婆观看,因此薛氏虽不认得她,她却认得薛氏。而且她常听鸣乾说话之间,仿佛同东家娘姨有点儿关系,这也是男子汉嘴不紧的坏处,言者无心,听的人岂不存了意思,此时她见薛氏倒比她先来了,不由酸从心上起,醋向口边生,觉丈夫同自己不对,都是她从中作梗,今朝在此相见,真是千载一时的机会,不妨拿别的事情丢开,先同她讲一讲道理。因此也不再找家公,却挺胸凸肚,跑到薛氏面前,对她眼一瞪说:“东家娘娘,你倒大有情义。我家老公有病,难为你来看他。不过他昨天在你家受了伤,你虽然是他的主人,但伙计只能帮你干事,你不能当他没有家的一般,一切都由你做主。受伤的当天,为甚不教人来通知我?却要今儿医院中派人关照?倘若在你家中,被人谋害死了,你也不声不响,将他葬了不成?请问你,他到底是你的家公?还是我的家公?”
她讲的是一口绍兴白,瓦长瓦短,薛氏虽不能全懂,却也听出几分意思,心知这就是鸣乾的绍兴老婆,看她直逼上来,势头甚盛,不由的面红耳赤,两脚向后倒退,口中说:“你是何人?做什么做什么?”戴氏见她退后,就一步步逼紧说:“你还不认得我么?我是何人”你再看看。”薛氏见她愈逼愈紧,急得她有口难开,嘴唇泛白,手足冰冷,紧抓住秀英的手。秀英也惊得浑身发战,目定口呆。两个人都向后退,看看快要贴着墙壁,后无去路了。幸医院中人,见戴氏神情可怕,恐她动起粗来,惊坏病人,这是章程上不许的,故而一齐上前喝阻。戴氏不服,又同院中人吵闹。薛氏便趁此机会,带着秀英,一溜烟逃出医院,坐上黄包车,心中犹自突突乱跳。秀英便抱怨娘不该到此来的,自取其辱,岂不难为情杀。薛氏一面安慰女儿,教她不可声张,自己也垂头丧气,十分失意,回到白大块头家中。白大块头业已出来,迎着她二人笑说:“你两个倒好早啊!我以为你们此时还没起来,我到这里,正好唤你们起身,顺便在面馆内叫了点心,不道到此一问,你两上早出去了。我正愁点心来了没人吃,现在恰巧你们回来,点心还不曾送到,也是我的运气。”
薛氏道:“又要费你的心,教我们如何过意得去。”白大块头笑道:“你客气杀了罢。倘在这里住一年,不知你待怎样,方能过意得去呢!”说罢大笑。移时点心送到,乃是三碗鸡丝面。薛氏母女,都吃不下,各人有半碗剩头,都被白大块头一个人并入自己碗内,连汤呷光。这天仍和昨儿一般,白大块头竭力敷衍她们母女。吃过中饭,又去邀了几个女友来家,陪她们抹牌闲谈。一连数日,起初白大块头邀的还是些女客,后来偶然插入一两个男子,但也不是外人,都是白大块头的子侄辈,和干儿子之类。薛氏见惯了,也不再避嫌疑。有时男女混杂在一桌上,也不妨叉麻雀,果然很不寂寞,比家内乐意多多。但薛氏因借住别家,终非久计,约摸过了半个月光景,见家中并无别的动静,仍复搬回家内。
白大块头也不强留,不过在她家中认识的一班男女,因熟不避嫌之故,也常来薛氏家中叉麻雀玩耍。有时白大块头家中要凑搭子,常着人来唤秀英过去,每每天明了才放她回家,薛氏也不疑心。因她家内也有人伴着叉麻雀,并不寂寞之故。常言有句: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薛氏入了白大块头一流,结果如何,我也不忍细说,看官门会心不远,想必自能领悟。不过当其时薛氏还有些记挂鸣乾,自己虽不敢再去探望于他,却打发娘姨到医院中调查之下,方知他就在戴氏同她吵闹这天,搬回家内医治去了。薛氏又着她进城,不敢向鸣乾家直接探问,却向他左右邻舍打听,据说鸣乾的疯病,已入膏肓,无法可治,医生回绝,现在家中人恐他惹祸,锁他在空房中,听其老死而已。
娘姨回去复命,薛氏只得绝了这条念头。但鸣乾当初吞没如海四十万保险费,这笔银子,分文未用,都存在一家德国银行内。支银的图章,虽由鸣乾随身佩带,那存款划条簿,却放在薛氏家楼下厢房中的账箱内。自薛氏回家之后,她曾翻阅一过,因她不识洋文,当是没用的外国账簿,拿她同隔年黄历,破旧账册,一并束置高阁,厢房间改作会客碰牌之用,这数十万银子存款的凭据,也就任他虫蚀鼠咬,无人过问。不几年德国甘为戎首,与世界各国称兵,我国也发表对德宣战,于是德人所办的银行商号,都私将现银运出,账据藏匿,即有余留,亦被政府没收,此款就不知落于何处,其来不正,其去异常,真应了来无影去无踪六字。中间只可怜如海、鸣乾等,用了千般心思,万钧力气,还害了好些人的身命幸福,到底仍旧不名一钱,赤手空拳而去。所以为人在世,金钱不可强求,富贵穷通,都是前生注定,非分谋来,反容易遭丧身之祸,如海、鸣乾二人,便是世间贪多务得的殷鉴。正是:万事俱由天作主,一身都是命安排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