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美良等何尝哄他们来,所说那个黄包车夫,就是毕三假扮。看官们都是聪明人,想已一望而知,只瞒过那个探伙罢咧。他们那天打发开了默士,便同毕三商议,因默士太不中用,打算撇开他,自做这桩买卖,由复汉写信,仍交邮局寄给鸣乾,大意已在上文表明,我且不用烦絮。第二天鸣乾预备送钱前去,故找一个拉车的,包他一天车钱,借他的号衣空车给毕三装扮起来,果然活像一个蹩脚黄包车夫样儿,叫他把空车停在那条弄口,有生意也假充兜兜,不过讨价比别人加倍转弯,还有谁肯坐他的车。他从两点钟起,到那里已看见探伙在彼,东张西望。大凡做包打听的,皆有一种流气。久住上海的人,都很容易辨别。况毕三两眼何等利害,一见之下,已觉此人形迹可疑,故此加倍留意。后来又见一个送纸包来的人,对他挤眉弄眼,毕三已一目了然,这是做成的圈套,他岂肯自投罗网,所以假充兜生意,探知其人的来踪去迹,更知他是包打听茶会上派来的无疑。本来他此时就预备回去覆命,因要看看这探伙究意有什么能为,那纸包内到底是钞票不是钞票,故此假充打盹,暗下却是监察他的举动。可笑那探伙竟未识穿,然而识穿也没凭据可以捉他,因黄包车夫,虽是苦力,拉客不拉客,却是他自由之权,没人可以干预的。所以吓诈党派出的间谍,都是扮黄包车夫和包车夫的居多。因有部车停着,那怕候一天一夜,也没人注意呢。临了探伙走时,他还设计问出他的住址。待他去远了,毕三方把自己足上一双草鞋脱下,走进弄内,揭开垃圾桶,取那纸包。他也预备好的,设有人抓住他,他只说赤脚踏在石子上生痛,寻寻垃圾桶内,可有旧草鞋,那也无关禁例,这是他预先存下的主意。及至见那纸包内,一叠叠都是旧报纸,不觉暗暗好笑,心想两方面忙了一天工夫,原来都为这点东西,当时他便拖空车回转机关部报告,美良等都十分痛恨,说这杜鸣乾软不就硬不怕,我们若就此罢了,日后如何再做生意,此番非下辣手不可。同时鸣乾也到包探家中讨取回音,方知前途并没人去拿钱,鸣乾料定又和那日一般,泄漏风声,被他们得知,先作准备,不来上当。只恐他们第三次毒极了,当真用炸弹轰他,可就性命危险,因此非常恐惧,求包探替他设法。包探笑他胆怯,说:“这班人口中虽说炸弹,其实哪有什么炸弹,都是信口吹牛,吓你们外行人罢了,你们尽可不必害怕。待他们到你家来时,你差人来给我报信,我包你将他们一个个捉住就是。”
鸣乾一想,这倒很像做官的口吻,你如其上衙门报告,前后门有形迹可疑的人,常来探看,恐有盗劫,他们一定回头你,若有强盗来抢,你快唤巡捕捉就是。他不想到强盗进了门,还让你唤巡捕么?这就做叫打官话,上下一例,古今相同。鸣乾见他不肯帮忙,只得重重许他谢意。包探笑说:“谢意倒不须的,你且把前后情形,再讲一遍我听。”鸣乾遂又将接信起,到默士来家回音止,重说一番。包探留神而听,忽然拍手道:“有了!你兄弟默士,既然居间传话,他便是个线索,不知他住在哪里?”鸣乾道:“从前他轧着个姘头,住在某处,现在不知搬了没有?”
包探牢记在胸,次日早上,遂叫伙计按图索骥,找默士到茶会上来问话,打算默士若不吐实,他们便预备用敲贼的手段做他。现在阿招陪他回来,那包探可认得阿招是个女流氓,流氓怕包探,包探也怕流氓,而且女人格外难打发,有她保驾前来,那包探也不敢十二分难为默士了。阿招进去,先对他笑了一笑,说声:“久违。”拉张凳坐了,也不等他们开口,先自发话道:“请问你找我这朋友,为的公事还是私事?”包探笑道:“没甚公事,我想打听他一句罢咧。”
阿招哼了一声道:“原来如此。那也不值得打发伙计传话,就是大驾亲临一趟,也不要紧。难道贵人多忘事,舍间小地方,你记不得了么?从前某某等不是同你来过了吗?哦,我晓得了,你老人家近来几年高升了,常言说:贵人不踏贱地。我倒没想着这点,请你休得生气。”包探笑说:“那是什么话,我委实没晓得这位就住在你府上,早起倒惊扰了你,实在对不住,”说时一眼见默士还立着,忙道;“这位也请坐呢,请问贵姓是不是杜?大号可是默士两字?”默士没答应,阿招已代他回答道:“是的。”包探说:“还有个杜鸣乾,不知可是令兄?”默士点点头。包探道:“这样他接到一封党人借军饷的信,想必你也知道了。据说你还曾替他传话,约定两下端午节相会付钱,这件事有没有?”同你接头的这个人是谁?住在哪里?请你现在告诉我,或者带我们同走一遭好不好?”
默士被问,心内突突乱跳,但他已打定主意,要紧地方,绝对不认,所以定一定神,回言道:“你问的话,我有些不明白,皆因那一封信,我哥哥果然给我看过了,他还托我,外间可有民党中人相熟,打算托个人设法疏通,减去半数。我因光复时候,曾有几个民党中人相识,不过已久不会面,未知生死存亡,当时答应他代为调查,明天回音的。第二天因那班人并未遇见。恐他在家盼望,故又去告诉他,不能性急,须要缓缓设法。不料他十分急促,定要明日早上会他们付钱,我亦未曾答应。这天恰值过节,我在家事,不曾出门,也没去回音,至今未曾见面,后来如何,不得而知。你问我同什么人接头?接头的就是我哥哥一人,他现住在某处,你们要去,我倒可以引导的。其余什么人什么事,我一概不知。”说罢,包探晓得他是推头,冷笑说:“你知道的就只这点么?”
你哥哥告诉我,你实与党人接洽定了,还说共有两三个代表同去,为何现在你都推头不知道呢?”默士说:“我委实不知道。”包探更欲盘问,阿招岔口说:“既不知道,多问则甚!他除却两次出去望他兄长之外,一向在家操作,我可以做见证。既不出去,哪有同什么人接头的道理。须知他兄弟二人,素来不睦,也许做哥哥的趁此机会,要害兄弟,这也说不定。常言道:公门里面好修行。别人丧尽天良,你们应该从中和解,不能为虎作伥。要晓得冤枉好人,十分罪过。他所有晓得的话,都已告诉你,你再要问他时,他肚子内没有了,可不能撒谎你听。况你叫他来,原为打听说话,不是公事,现在话讲完了,我们还有别事,不能奉陪,再会了!”说罢,站起身,对默士嘴一歪说道:“走!”
默士应声离座,跑在前头,阿招跟随在后,还袅袅婷婷,显出非常有样的走相。那包探同他一班伙计们,都眼睁睁的,看着他二人出茶会而去,没法拦阻。当夜鸣乾又来找这包探,包探对他只顾摇头,说:“你那位令弟媳,真了不得,我们都没法制服她,除非你有你令弟通同吓诈党的凭据,我们方可讲正式的牌票,捉他进来研究。那时公事公办,就不怕他女的撒泼。否则我们竟不能碍他一毫一发。”
但鸣乾何来默士通同歹人的证据,所以也无可奈何,回家同薛氏商量,薛氏道:“我听说革命党都是不怕死的,他们前一回约了日子,不敢来问你见面,这一回说了地方,又不敢去取洋钱,这般畏首畏尾,照我看来,也许是流氓冒名诈钱,不是真正民党,想必炸弹手枪,也是纸上空谈,大言欺人罢了。我们索兴不必睬他,倘说是你那好兄弟串出来的话,今儿被包打听叫去吓了一下,谅他肚内早已明白,你这哥哥不是好惹的,日后料他也不敢再惹你了。你自己若怕危险,不妨躲在家里,日夜不出门,想他们炸弹手枪,放也你不着,但你休又当我霸住你,不许你走,你要进城,尽顾去就是。倘要顾全性命,还以少走为妙。”
鸣乾笑道:“宝贝,你别又说醋话,我哪肯离开你,进城也为支配开消,不得已而走一遭的。你现在叫我不走,我就日夜守着你,不下楼就是。”薛氏道:“放屁呢!谁高兴同你们吃醋,我也不叫你不下楼,你家的醋也轮不到我吃。”鸣乾大笑,抓住薛氏双手,说:“我偏要给你吃呢。”这时候将炸弹手枪都丢在九霄云外去了,心中转的什么念头,我也无从得知。过了一会,听扶梯上脚步声响,晓得有人上来了,鸣乾慌忙放了薛氏的手,坐在床对面椅子上,看上来的不是别个,就是薛氏的二小姐秀英。薛氏问她,你早上出去,怎到这时候天黑了才回来?秀英说:“我又没到别处去,就在隔壁白奶奶家里叉麻雀呢!”
薛氏问哪个白奶奶?秀英说:“就是上回王妈陪来的那人。”薛氏说:“不是那个又矮又胖,很有些像半橛东瓜似的白大块头么?”秀英答道:“正是。”薛氏说:“此人两眼乌珠骨溜溜,很不正气,你休多同她往来。”秀英笑道:“又来了!娘专门靠不住人,白奶奶待人非常和气,我适才在她那里叉麻雀,赢了十五块洋钱,她叫我明天再去,我明天还得去呢。”说着,把身边十五块现洋摸出来,放在鸣乾面前,说:“杜先生替我看看,可有夹铜的,马上还来得及掉呢。”鸣乾一一看过,说:“都是好洋钱,没有夹铜。”秀英说:“这样谢谢你,换三张钞票给我,现洋钱放在袋中重得很。”薛氏笑道:“痴丫头,谁叫你一起放在身边的呢。”
鸣乾懒于下楼,便在自己身旁摸出十五元钞票,掉给秀英。秀英拿着钞票,跳跳舞舞,奔回自己房内去了。薛氏看着她只是发笑说:“她一味孩子气,只恐东跑西走,被别人引坏了,下遭还得管管她。”鸣乾走过来,和她并肩坐下,说:“女孩儿终是别家人,由她去就是。”薛氏推他走开些,说:“秀英就要过来的,看见了成何体统!”鸣乾笑道:“那有何妨,难道你从前同老板在一起的时候,也避她们的么?”薛氏骂道呸。正是:堪嗤阿母歪邪甚,怎得女儿端正来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