琢渠拍手称妙。媚月阁晓得客人将要来了,不敢再吸鸦片烟耽搁,慌忙吩咐厨房中预备酒菜,自己同一班做手,也放出全副精神,等候阔客临门。不意他们这里搭足架子,接待客人,那班客人,却老不前来。自五点多钟等起,等到了九点多钟,还不见客人的踪迹。枢世等三人,都没吃晚饭,不免饥肠雷鸣,向媚月阁要点心充饥。媚月阁因所买细点,还须留在酒席上用,不能让他们先吃,只得叫人却做了几十个生煎馒头来请他们。三人吃的时候,琢渠对枢世说,光景他们不来了。默士原说的,这班人有口无心,答应不能算数,必须人到了,方作得准,如其当真不来,这老当可上得不校枢世还没接口,励仁已冷笑一声说:“你晓得什么,这里大元帅,派出参谋长,驻扎在阵地上,自然战无不胜,攻无不克的。我们无名小卒,不必多言,静俟好消息就是。”
枢世听励仁用话钝他,自己正因等这班人不来,连默士也无回音回声,真是满肚皮的怨气,无有发泄之处,怎禁得再加励仁这句冷话,一时火从心发,将吃剩半个馒头,向励仁夹脸抛去,骂声:“放狗屁!请问你谁是元帅?谁是参谋?”励仁万不料枢工动怒,所以说罢这句话,正嚼着他自己一个馒头,摇头晃脑,洋洋得意,冷不防馒头飞来,正打在他眼上,再从鼻子旁边,滚到胸前衣幅上为住,一路经过之处,油渍淋漓,那件崭新淡黄花缎袍子,眼见就此遭坏,还有被枢世击中的那只眼睛,也不能睁开,因睫毛上都是肉汁,眼中着了咸气,流泪不止,那里还能视物。励仁这一怒,可比枢世更加一倍,也把自己吃剩的馒头向枢世抛去。究竟他现在只一只眼睛可用,枢世却两眼通明,见他馒头打来,向旁一闪,馒头落地。励仁见一馒头打他不着,随手抓一只玻璃杯,意欲再打。琢渠恐惹大祸,慌忙抢住他的手,不许再抛,说:“我好好讲话,你们怎的又发脾气?老二这里,客客气气,闹了他岂不难以为情。况客人也许就要来的,被他们碰见,成何体统!”
励仁怒气勃勃说:“你放手,我饶了这杂种不姓施。他为什么先拿馒头打我?我说一句话,也没什么大了不得的关系,他敢如此无礼,你放了手,让我他拚个死活。”琢渠那肯放手,枢世见励仁如此狼狈,自己占了便宜,站在对面,只顾对他发笑。励仁更怒,意欲洒开琢渠的手。琢渠力大无穷,紧紧相持,励仁洒他不开,气得暴跳如雷,把媚月阁同房间中一班人吓得魂不附体,不知怎样方好。正当不得开交的时候,扶梯登登声响,一个人奔了上来,正是他们望眼欲穿的杜默士,众人都各一怔。琢渠松手,励仁、世枢两个,也不再打架了。枢世先问:“他们来了没有?”
默士喘息未止,一时不能回答。励仁先要紧向楼窗口张望,底下有人没人?枢世却两眼望着默士的嘴等他答话,只巴他说一句随后来了,他便可大大的奚落励仁一常单有渠琢旁观最清,看默士神然有异,不像得手回来光景,而且面带慌张,眼光四射,大似吃了惊吓而来的模样。因此不等默士开口,他已心头突突跳个不住,果然不出所料,默士喘息了一阵,开口说:“险得很,我几乎和他们一同吃捉。”枢世惊道:“什么话?我问你他们来不来呢?”默士道:“你要望他们到这里来,今生休想,只好下一世了。”
众人都吃一惊。励仁在楼窗口听得这句话,也奔到默士旁边,问他此言怎讲?媚月阁和房中一班人,听他说话新奇,也都团团围困着,等他开讲。默士说:“他们适才往道台衙门赴宴,我在栈房中守他们回来,幸亏我跑栈房惯了,别房间客人也多熟识,闲着没事,便往别个房间走走。不意这时候突来许多包打听,在账房中守候捉人。我还当栈房中住着强盗,巡捕房得了消息,故差包打听来此兜拿。岂知他们并非拿强盗,却是外国人派来捉这些人的。枢世惊道:“反了!他们是国会议员,何等身分,外国人有何权力,可以派包打听来捉他们,岂不有损国体,这件事非请外交部同他们办一个大大交涉不可。”
默士说:“免了罢!不提还可,提起更把我们国民的台坍绝了,还说什么国体,你要请外交部同他们交涉,只恐他们先要教公使团同我们交涉咧。”枢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,连励仁、琢渠二人,也听得莫名其妙,都张口结舌,等他续表下文。默士顿一顿说:“你想这班人混账不混账,他们来的时候,带有数十口皮箱,有几只寄在道台衙门中,有几口堆在客栈大厅上,只只都有他本省的封条,交叉贴着,堂皇冠冕。谁知里面尽是私土。”众人听说,都不知不觉道一声咦。默士道:“别说你们希奇,连神仙都参不穿透。当其时我等他不知道,事情实在凑巧,本来他们出去了,不到半夜三更,不肯回转栈房。这回因有我的约会,承他们的情,不曾失我之约,八点时候就赶了回来,恰如鱼儿落网,鸟儿投罗一般,一个个都被包打听截住,大约内中有个眼线,他们拿住人不搜别处,却先打开大厅上几口衣箱查看,箱箱尽是马蹄好土。这时候那班人从前神气活现,此刻不知丢向那里去了,都同小窃落在捕快手中一般,吓得索索乱抖,面色也和纸钱灰相仿,情形着实可怜。后来他们又到房间内搜寻证据,和捕拿余党。那时幸亏我在别房间内,不然迅雷不及掩耳,准被他们认作余党,捉了进去,有冤没伸处,这一来吓得躲在人家房间内,不敢露面。据说他们连人带土,一同押上汽车走的。又有人说他们从那里出去之后,又到道台衙门去搜出寄的几箱土。你想中国大员衙门,被外国包打听进去起贼,真是亘古未有的奇闻,也是上海官场的异彩。我听得这个消息,心知事情闹大了,日后株连的人,一定不少,自己也曾同他们一起多天,半件红衣裳早已披在身上,故而惊得呆了有一点多钟功夫,后来想起你们还在这里等候他们,故而特地奔来告诉你们一句。也是我等晦气,事情办得十拿九稳了,还闹这种天外飞来的岔子,教人梦想不到。如今他们已到巡捕房铁房子中去吃外国大菜,我们还等他什么。别的不打紧,只怕他们同做贼的一般,到了公堂上胡扳乱咬说出我们是他同党,那就坏事了。”众人听说,面面相觑,没一个做声得出。还是琢渠有见识,说:“这是你的多虑了。我们同这班人,不过席面上的交情,并无别项来往。况同席人有数十,就使他们存心拖害别人,也不致诬扳到你我的,何必过虑。”
枢世、励仁都说:“照啊!我们同他没甚交接,他们怎想得到扳害我们呢。”默士道:“不为别的,坏在他们今儿吃捉,恰巧是我约他们回转栈房,就被包打听抓了去的。我虽然出于无心,他们到了巡捕房中,一定要怨张怪李,研究这件事如何败露,倘想起我近来几天很巴结他们,而且今天又是我约他们回栈房的,有此两大关键,也许要疑心我做奸细,看破他们的秘密,出首报告,引他们上钩。这一来岂不和我们结下深仇,或在堂上扳咬我们一口。常言道:贼咬一口,入骨三分。他们一般吃官司,我等岂不受累了。”枢世、励仁两个听说,又吓得做声不得。到底琢渠聪明,他听默士说牵枝接叶,言外带有挟持之意,有心驳他一句说:“你约他们之时,可曾告诉他,我等三人在这里等他们没有?”默士答道:“并未。”
琢渠道:“如此他们的怨恨,也不过集中在你一人身上,同我等是没关系的。”詹、施两个听了,心中都放下一块石头。默士却大大失意。果然他心中打算偷鸡不着抓把米,就地弄些进款,晓得励仁、枢世二人极其怕事,故此有意张大其词,吓吓他们,自己好乘机敲他些竹杠,不意被琢渠一言道破,心中好不怨恨。顿了一顿说:“你们三位,原不碍事,我只得权避一时咧。但是我,”说到这里,突然住口。枢世颇为热心,接他口道:“你可是没钱用么,不妨事,这是我们累你的,决不叫你一个人受罪,我们三人会凑几十块钱给你就是。”说罢身边摸出二十块钱,励仁也是二十,琢渠因默士太可恶了,只给他十块钱,凑成五十之数。默士接了,道声谢先走。枢世发表说:“他们吃了官司,我们不必管他。既来之则安之,老二快叫人摆酒,吃饱肚皮,你也搭一脚,我们四个人碰十二圈和好不好呢?”
媚月阁此时,也无可如何,只得弄酒给他们吃了,自己也凑上去打牌。听他三个始终没住口,一边弄牌,一边谈论这件事。励仁说:“怪道他们路过此间,却很喜欢结交本地绅商,浪掷应酬,我一向疑团难破,今日方知他们带了这些宝贝,打算搅户头脱手的。”枢世道:“他们不肯动身进京,一定为着东西没卖掉的缘故。这回破案,大约也不急于动身,兜消太滥,才被人暗地出了花样。”琢渠说:“我别的不佩服,只佩服他们手段通天,竟将贼证藏到道台衙门内,可谓想入非非。惜乎中国官场势力小,外国人势头大,不然剩的几箱土正好孝敬道台,又何致被他们搜了去呢!”谈谈说说,十二圈牌碰毕,他们三个,各认一场和钱,给了媚月阁三十六元,另加菜资,媚月阁这回虽不蚀本,却空欢喜白忙一场,连做书的也无端费却好些笔墨。正是:笑他枉耗千般计,容我闲传一卷书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