琢渠细想,所说的手续,却还周到,因即应允。回家看少奶奶香梦正酣,也不唤醒她,却命阿宝预备行李铺盖。阿宝惊问少爷可是要出门了?琢渠含糊答应。阿宝信以为真,替他打好铺盖,问少爷还带什么衣裳?琢渠说衣裳不要,你只消替我唤一部黄包车到火车站就是。阿宝心中虽疑,却不敢问,只得叫了部黄包车,拖到门口,看琢渠将皮包行李搬上车,自己坐上去,始终未发一言,没交待何往,由那车夫拉着走了。阿宝好不怀疑,自己思量少爷向日出门,往往一两个月前头就讲起要走,不是少奶奶不放他,就是他自己舍不了少奶,必须挨到无可再挨,方肯动身,从没这回般爽快。这回不知他去往那里,缘何不带衣服,煞是奇怪。料想少奶奶一定知道。这天黄昏时分,贾少奶起身离床,阿宝即将少爷业已动身等情告诉他,贾少奶听了,大为诧异说:“他可曾讲过到哪里去?”阿宝说:“没有。只听他雇车往火车站的。”
贾少奶更不明白,暗想他事前并未露口,说出门的话,何为忽然不别而行,未带衣服,料不致耽搁多少日子,但不该不通知我一句,或者事起仓卒,见我睡着,也该告诉阿宝,令她对我讲一句,亦无不可,缘何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,却也奇怪?忽一转念道:是了,一定他因我昨夜逼他还五千块钱,今儿深愁收不到钱,难以交待,故而出门避债,行踪诡秘,就为此故。一时倒颇懊悔自己的说话太硬,兴之所至,不留余地,以致将丈夫逼得逃之夭夭,无形无踪,岂非大大的笑话。但他堂堂男子,现为此区区五千之数,出此下策,志气也低微极了。这种男子将来决不能成大事业。待他回来,借个题目,同他闹一场离了婚另嫁别人,免得误了自己的终身。再想想嫁人亦颇烦难,如得法这人,自己虽然爱他,然而只能供我闲来消遣之用。若要嫁他,一来他肩胛担当不起,二来他更不如我家少爷出跳。倘贪他年纪轻嫁了他,日后一蟹不如一蟹,岂不被别人笑话,比较之下,还以守旧为妙。但少爷的行为如此卑鄙,回来之后,一定要苦苦的警戒他一番,方是道理。正想间,隔壁三小姐那里,打发人来请少奶奶过去讲话。贾少奶答应梳了头,马上就来。一面催梳头的出手快些,好在贾少奶这几天不出门,梳头的也是一把抓,不做鬓脚,因此梳起来也格外容易。梳好头,贾少奶薄施粉黛,连饭都等不及吃,急于到隔壁去看三小姐。此时三小姐虽未起床,却因横着骨节生痛,早已穿了衣裳,坐起身子,背后多放几个靠枕,半横半坐的靠在床上,旁边放着些小说书,算是她消闲的伴侣。贾少奶看看她脸上说:“你面色已好多了,今天可曾吃什么?”
三小姐道:“已吃过一顿粥,只是肚子不觉十分饿。一天到晚,不想吃东西。大约身子不转动,腹中积食,难以消化之故。我想明儿要出来到你那里去了。”贾少奶忙道:“好妹子,你安分两三天罢。倘若起身过早,脚骱骨没有劲,走路吃力了,日后逢着节令,便要酸痛,可是一生之累。我虽然也和你一样,未曾经验,但由老辈人告诉我的,决非虚语。”三小姐道:“教我这样再挨两三天,岂不气闷煞吗!”贾少奶道:“不妨事。有我做姊姊的陪你。”三小姐笑道:“多谢多谢,等你起来我倒要睡了。”这句话说得贾少奶笑将起来,骂道:“臭嘴丫头,人家一片好意,你倒钝我来了。”两人笑了一阵,三小姐教贾少奶附耳过去,低声告诉他:“东窗事发了!”贾少奶惊问几时发作的?三小姐道:“还是昨晚,才被他看破痕迹。”贾少奶暗想,昨晚我同媚月阁在家,见神见鬼,也疑心他叔父看破打胎痕迹,不料果然,因问当时你怎样回答?三小姐道:“当时我想横竖不能瞒他到底的。而且身子出空了,决不能再装上去,因此索兴老实告诉了他。”贾少奶惊道:“你可告诉他是我出的主意吗?”
三小姐点点头。贾少奶急道:“该死该死,你肚肠怎生得这般直?你叔父若知是我出的主意,一定不肯同我干休。现今他在那里?让我赶快走罢,别被他觌面遇见了,脱身不落。这一来不但我以后不敢前来,就是你也不便到我那里去咧。”三小姐听得拍手大笑道:“你好大胆,一下子就被我试出来了。老实告诉你,我辈一身作事一身当,决不连累着你,何用告诉他,你替我出主意,连地方我都不曾说穿,推头在医院内,你可以不必着急咧。”贾少奶听说,方始定心,指指三小姐道:“你吓得我好,现在还心宕呢。”三小姐笑道:“对不住,好姊姊,我当你是胆大的,谁知你也同我一般胆校”贾少奶骂她促狭鬼,三小姐只顾发笑。贾少奶又问:“你叔父难道不生气吗?”三小姐道:“生气固然生气,但事已至此,他也只能付之一叹罢了。”贾少奶贺她好运气。”
三小姐道:“你休说我运气好,马上就有晦气星来了。”说时在枕边摸出一封信,给贾少奶观看,乃是苏州老母写来的,为因她出阁期近,只有半个月耽搁,催她早几天回去,嫁衣虽备,也须她自己安排,教她见信即行,休得逗留。因她母亲只知女儿到上海地方闲玩,没晓得她身担心腹之患,出门就医的,故此信上催迫颇急。贾少奶识字虽然不多,信还看得下,见了对三小姐道:“那也没法,就使要回去,须必等你身子好全之后,再耽搁几天,方能动身。只消期前赶到,谅必老太太还不致见怪。”三小姐道:“你当我说的晦气星是怕娘吗?非也。皆因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所以我很觉担忧呢!”
贾少奶虽然多智,听了她的话,也面有难色,你道为何?原来三小姐苏州所攀的姑爷,世代业医,还是妇科名家。三小姐深悉自己归赵之后,不是完璧,常人或可瞒过,在女科郎中面前,怎能掉得枪花。别的不打紧,最难堪的是西厢记上一句话,花落水流红,这可不能搪塞。一来自己无此经验,二来过门不比招赘,夹带亦颇烦难。贾少奶虽晓得妓院中,确有一个装红之法,因尖先生梳拢,往往有一而再再而三的,但主客之势不同,彼则以逸待劳,自可从容布置,此则移樽受教,焉能匆促安排。所以三小姐说过门不比招赘这句话,颇有道理。自己虽然也出身妓院,但这处玄虚,却未弄过,因此竟不能再充内家。只劝三小姐休得担忧,天下无难事,慢慢自有法想。三小姐颇闷闷不乐。贾少奶欲解她的忧愁,忙说:“你可晓得我家也出了一桩笑话吗?”
三小姐问什么笑话?贾少奶即将少爷因他昨晚讨五千块钱债,今儿脱逃无踪等情告诉她知道。三小姐听了,觉情理上颇有不符道:“这倒奇了,他既说出门,因何只带行李,不带替换衣服,这就是个大大破绽。如其出近门,一两天就回家的,客栈中未尝没有被褥,何须带这累赘东西。倘出远门,那就必须带替换衣服了。我恐他出门是假的,黄包车叫到火车站,焉知他半路上,不能令车夫拖往别处呢。你再想想,你家少爷可有别的换洗衣服之处没有?”一句话顿将贾少奶提醒,说道:“是了,少爷外间果有一个女人,名唤凤姐,据说是做半开门生意的,他们姘上已多年了,少爷一向瞒着我,我也没点穿他。除此以外,并无别的所在。看来他一定是假托出门,躲在凤姐那里无疑。到底妹子细心,没你提醒,我几乎被他瞒过,真正岂有此理。”说时心中一惹气,顿时一个恶心,呕出一口酸水。三小姐见了,忙道:“不好了,我多嘴惹得阿姊发肝气咧。抽屉内有剥现成的豆蔻,快拿粒嚼嚼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