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小姐一笑,跨到外面,仍在刚才那张凳上一坐,说:“我难为情死了。怎么这老太婆不老成得很,随处乱摸。”贾少奶笑道:“他们做老娘的,有甚规矩,连我都被她揩了一只木梳一只篦栉的油去。”三小姐笑道:“你莫小器,我到苏州赔还你一箱。”贾少奶道:“好啊,这样好开木梳店了,还得叨光你借他几千块本钱给我呢!”三小姐道:“你还开心得落,人家心事急煞了,明儿她来下药线,不知怎样的难煞呢!”贾少奶笑道:“那有什么难煞,大不了和往常下药线一样罢了。”三小姐听她还要取笑,恨不得咬她一块肉,拖住贾少奶不依道:“你是我自家姊姊,不该这般开我的心。”贾少奶慌忙央告:“这好妹子,亲妹子,做姊姊的老昏了,请你饶了我罢。”
三小姐始转嗔为笑,开出饭来,二人同吃。这顿饭虽系一只锅内煮的,然而吃入她二人肚内,却分出两种名目。在三小姐乃是晚饭,在贾少奶算是中饭,若教媚月阁来吃,可就变作早饭了。但媚月阁吃早饭的时候,还比她们迟两点钟,因她这一直睡到十点钟方醒,二姐没敢叫她,以致过了她吸烟的时候,醒转来浑身骨痛难熬,她倒不怪自己贪睡,反骂二姐不该任她睡着,不唤醒她。二姐真是有冤没处伸,竖起耳朵挨她臭骂,急忙将烟盘家伙,搬到床上,让媚月阁先装几筒吸了,方不再骂。于是重复泡热水,给她净面漱口停当,然后再端整吃早饭。媚月阁因今天不出门到那里去,只命二姐通一通头发,打条辫子。二姐原不知她早起与天敏斗口的真相,故此一边通头,一边问她裘少爷因何今夜又不回来用膳?媚月阁不听这句话,倒也罢了,一听她提起天敏,正如哑巴吃了黄连,说不出满肚皮的苦处,长吁一声,并无言语。
二姐看她神色,晓得这句话问坏了,慌忙住口,可怜媚月阁已柔肠寸裂,心想天敏此去,决不再来,自己虽然恨他,但与他相处两载有余,倒也被他陪伴惯了,少他一个人,未免寂寞。讲他心迹,固然不良,不过他伺候女人,颇能体贴入微,心细于发。这种工架,真是男人中不可多得的。无怪外间许多女人,都甘心落他圈套,肯将银钱倒贴他浪用,他还东不中意西不中意将情义用在我一个人身上,却也难得。只怪我性气太粗暴了,昨夜既已打了他嘴巴,今儿不该再用言语将他激走,彼此数年心血,岂非丢于无用之地么!不过他走了,于自身却也未尝无益。因拖着他嫁人既有所未能,悬牌亦大不不便。坐吃山空,日子愈过愈难。现在洗清身子,到处自由,岂不是没他的好。但昨日今时,还有等候天敏回家陪伴我的念头,谁指望以今天就此生生割绝,这真是睡梦中不曾料着的。以后惟有空房独守,消受凄凉而已。一念及此,又不免满腹牢愁,心猿意马。
二姐替她打好辫子,她只是呆坐着出神。倒是二姐给她将烟盘安排好了,点上灯,请她床上吸烟。烟枪到手,万虑俱消。媚月阁今天心中不快活,有心多吸几筒烟解解愁闷。二姐见天敏不回来,也只得坐在脚横头小凳上陪她。媚月阁吸了一夜烟,她也陪了一夜。直挨到次日金鸡三唱,媚月阁脱衣安睡之后,她方得适适意意到床上去睡。一连三天,媚月阁跬步不出,天敏也无影无踪。二姐却无缘无故,熬了三昼夜不眠之苦。到第四天早上,媚月阁刚得合眼,忽被收房钱的来将她闹醒。她的房租,按月六十两银子,差不多要八十余元光景,教她一时怎拿得出,回头改日来收。收房钱的走后,媚月阁自想,贾少奶那里,又几天不曾去了,她也没有德律风来,究不知那带土的船到了没有?我还等她这个付房钱呢。还有那三小姐打胎之事,不知吉凶如何,我也没去听听信息,实是吸了烟,有条懒筋牵住着,不肯动的不好,日后必须改改。这夜她格外提早,没上火就起来了,梳头停当,虽比往日早些,然而已八点多钟,乡间早睡人家,可已做了两场好梦咧。
媚月阁到贾公馆,贾少奶正在台灯底下滚鞋口。见了媚月阁,说:“你荐得好人,几乎把我吓煞。”媚月阁惊问三小姐怎么样?贾少奶道:“三小姐暂时见不得风,免不得还要装几天病呢。”媚月阁听三小姐无恙,方安了心,问贾少奶那天打胎情形,贾少奶说:“一言难尽,真是人也吓得杀的。那天你家二姐陪老娘到此,不过摸了一摸肚皮,第二天她来下药就在底下房间,也只片刻工夫,并无什第奥妙,不可思义的手续。倘我懂她这几味药的配命之法,我一定也可替人家试试。到了第三天,方是要紧关头,老娘答应我傍晚时候来的,岂知三小姐没断黑就奔到我这里,说肚子隐隐作痛,你想我是外行的人,又没生过男女,以为肚子一痛,就要生产的,老娘还不曾来,一时急得慌了手脚,连鸦片烟都吸不下了,七忙八乱,将三小姐扶到楼下房间,端整红脚桶,教阿宝生风炉炖水,泡苦草汤,生愁老娘不来,三小姐先产,教谁龌龌龊龊下这双手呢,幸亏三小姐来的慢阵,痛了一阵,暂停片刻,再痛一阵。我被她肚子一痛就身不由已索索发抖,那时我倒颇后悔,不该多管闲事,将她划在自己家内,惹这一场惊吓。好容易老娘来了,她一搭三小姐的脉,教我休得惊怕,说发动虽然发动,时候还有一刻。本来打胎下来,原同小产一样,没甚痛阵,皆因她腹中月份已大,根深蒂固,故和大养差不多。我听了她的话,刚定得心。不意三小姐忽然下红不止,老娘教我休怕,我哪有不怕之理,怕只怕三小姐血晕过去,我做做好人,反遭一场飞来人命,那时非但三小姐的叔父向我要人,还逃不了少爷的一头臭骂,真是几面受轧,自惹其灾。因此我越想越怕,不敢再看,逃往楼上,吸了几筒鸦片烟,再到楼下,岂知这孽障已出窠了,丢在薄包内,足有一尺来长,周身鲜红,倒是滚壮的一个男孩子,你想肉麻不肉麻?想必你出世以来,没都见过呢。”
媚月阁啧啧不已。贾少奶又道:“后来这东西仍由老娘带出去,不知丢在圾垃桶中,或在河浜内,我也不曾问她明白。但这件事做虽做了,我至今犹十分懊悔,应该听了少爷的话,不管这笔帐的。都是自己性气倔强的不好。”媚月阁听了,不觉哈哈大笑说:“你也有后悔的时候么?倒也难得。”贾少奶也笑说:“不吃苦头,罚咒不后悔的。”彼此都笑不可仰。闲话一阵,媚月阁提起土船不知可曾开到!贾少奶道:“实不相欺,我这几天,被三小姐这件事忙昏了,少爷回来,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,所以你这件事,也从没同他提及,也许船已到了,货还未曾脱手,不然他自己也要告诉我的。最好你暂迟一刻回家,等到他回来时,你当面问他,免得托了我黄伯伯,又是个老没回音。横竖你家老夫老妻,也不在乎早回去陪他的。”
媚月阁不愿将天敏与她断绝这件事,告诉贾少奶,故只付之一笑。贾少奶知媚月阁尚未有中膳,即叫阿宝开饭出来同吃,饭后吸烟,二人又谈论三小姐。媚月阁道:“此人很为有趣。”贾少奶道:“何尝不是。今儿若非她身子吹不得风,不能出门,这时候早已坐在我们烟榻旁边,说说笑笑,很热闹的。两日来没了她,我觉寂寞得了不得呢。”媚月阁道:“她现在虽然装病着,但她那叔父岂有不知她腹中一滴亲骨血已遗落别处,难道就此算数了吗?”贾少奶道:“三小姐说瞒他的,大约至今还是瞒着,不然,这老头子倘知是我出的主意,怕不要到这里来和我拚命么!”正言间,忽闻楼下叩门声甚急,二人都各一怔。正是:既然爱管旁人事,何必愁敲自己门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