媚月阁虽打了天敏两个嘴巴,却还怒气未息,这夜不许天敏上床安睡,天敏只得在沙发上挨过一夜。在时遇着媚月阁动怒,不许天敏上床睡,天敏也横在沙发上。但到一两点钟之后,媚月阁就生怕天敏骨头困痛了,心中舍不得他,仍不免要自己招呼他上床睡的。今天实在心中气愤极了,所以整整的一夜不曾开口。天敏见她不来理睬,也难以自己爬上床去,但心中还当是照例公事,故而身子虽然横着,两眼却始终没敢合上,听候床上号令。然而床上的媚月阁,也一夜不曾合眼。她倒并不是预备叫唤天敏上床,却肚中盘算自己同天敏相识以来,所得的利益,以及所遭的害处,觉利无半点,害已无边。就是现在天天典质借贷,度日如年,只有出的没有进的,也是为天敏之故,才租下这所洋房,开销如此浩大。不然,自己一身,何愁没个去处。即使再挂招牌,也许还能博回从前损失。现在欲高不得,欲低不能,光恋他一个人,百孔千疮,一身是债,他若能心腹相待,倒也罢了,偏偏又如此无良,预料将来仍不免一场没结果。目下我已三十余岁,年纪一年老似一年,若不早自为计,只恐到后来没人要时,后悔无及。一念及此,心灰万状,自思天敏拈花惹草,外遇正多,少了我一个人,谅也无碍,恨只恨我自己白白丢却这几年心血罢了。从前着迷的时候,不必说,现在既已醒悟,必须快刀劈水,马上实行,决不能再为敷衍。一来自己心肠颇软,二来天敏卑鄙百出,哭笑俱全,倘被他乞哀哄上,日后的陷阱,日深一日,如何是好?故她这一夜念头,转得斩钉截铁,决意与天敏割绝。
可怜天敏哪里知道,等等媚月阁不叫他上床,恐她一个人在床上睡着了,故而有意唉声叹气,好让床上听见。媚月阁只当自己耳聋了,一睬也不睬。他二人睡的时候,本已四点钟光景,差不多东方发白,加以呆对多时,不觉天光明亮,门外粪车辘辘,还有垃圾车铲垃圾的声音,历历入耳。天敏暗想不好,她现在还不让我上床,教我缩在这沙发上,怎睡得着。别的不打紧,今儿礼拜六,戏馆内有我的日戏,倘不睡他一,少停还有甚精神做戏。此时料媚月阁早已入梦,不如自己老老面皮,爬上床去,大不了醒后让她臭骂一顿,杀杀水气,便可和平了结。主意既定,一噜由沙发坐起,蹑手蹑脚,走近床前,看媚月阁果然两眼闭着。天敏放大胆,坐上床沿,正欲脱衣解带,陡见媚月阁两眼一睁,喝问你做什么?天敏赔笑脸说:“对不起好奶奶,你让我睡罢。”
媚月阁大呸一声,吐沫溅了天敏一脸,骂道:“你这不要脸的流氓,你还想上这张床吗?昨儿纵容你住在这间房内,已属特别,本来当场就好赶你出去的,你可晓得这间房子是我借的,开消是我出的,用人都吃我的饭,与你毫无关系,你休捏着鼻子做梦,自以为是这里的主人。从古以来只有男人拿钱出来养女人,没有女人赔钱养汉子的,这条理天下讲不去,你算是个什么东西?实对你说,这里没你容身之地,现在天也亮了,你知趣的,赶紧给我走,不然,我就唤巡捕进来拖你出去。”
天敏听话头不对,心中暗暗吃惊,却仍涎着脸央求道:“好奶奶,何必如此,我现在认错了,将来改过自新,决不再犯就是。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,你我已做了二三年的夫妇,恩情两字,算不清楚,何苦为这一点儿小事上多一番气恼呢!”说话时一只手在媚月阁盖的锦被上轻轻拍了几下,仿佛哄小孩子睡的一般。媚月阁更肉麻不堪,霍的坐起身,推开天敏手说:“你做什么?可是耳光又发痒了,爽爽快快一句话。你休用哄女人的手段,我现在都明白了,从前也不曾蒙在鼓内,不过马马虎虎,得过且过,如今可马虎不得,再糊涂下去,只恐将来死无葬身之地。请你也不必再施这种工架,留些精神,去结交别的女人。也许再可以过一二年适意日子。现在我也是个穷鬼,你恋着我,究有何益!我替你想想,也觉很犯不着呢。”这句话直钻入天敏心内,脸上笑容,不知不觉的消为乌有,喉中宛如哽着什么东西似的,再也不能接她下口。自己心中盘算,现在媚月阁果已精枯血尽,无可再恋,有着她反碍自己的进行,既然她不愿意我来,我也落得同她割绝,出空身子,去巴结黄小姐,还要恋着她这穷鬼则甚?倘若真要讲爱情的话,我们这班靠女人吃饭的,怕不都西生生饿死么!所以他定一定神,软话也不说了,叫声:“奶奶,你当真不要我了么?”
媚月阁道:“自然真的,谁同你说玩话。”天敏道:“这样你未免对我不住了。我一向待你,可也没错埃”媚月阁不睬他。天敏又道:“你下得好辣手,竟连一些儿旧情都没有。”媚月阁仍不言语。天敏自觉没意思,说:“我困倦得很,你又不许我上床睡,教我没法可想,只得上旅馆了。下半天我有日戏,一准在戏馆中。你吃夜饭,打一个电话给我。”媚月阁哪里高兴回答他,但天敏这句话,也是借此下台,不望回答的,所以见媚月阁不开口,他竟穿了马褂,戴上帽子,摇摇摆摆的走了。媚月阁虽然一时硬着心肠,与他决裂,但想到三数年衾枕之情,暗下终不免有些难受。天敏在旁边时,她还按捺胸中强自遏止,待他既走之后,这一肚辛酸,再也忍耐不住,就此放声大哭起来。粗做的二姐,在隔壁房间内,睡兴正浓,因夜间等候媚月阁、天敏二人回家,接上去他们斗气,睡时候也差不多天明了,此时正当好困头上,被媚月阁一哭,将她自睡梦中惊醒,睁开眼睛,看天已亮了,慌忙穿衣起来,奔过这边,方知天敏已走,媚月阁伏在枕头上痛哭不止。二姐即忙上前相劝。媚月阁这场哭也不过出气而已,并非有黄连般的苦处,所以二姐一劝,她也住了。二姐说:“小姐难道一夜未睡吗?”
媚月阁点点头。二姐道:“啊呀,这不是伤神得很么!现在快睡罢!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,少停可回来用饭?”媚月阁不愿意将这些话同底下人讲,故也给她一个不开口。忽然间想起昨夜贾少奶托她之事,忙开口问道:“那天来寻你的一个老娘,你说她住在新闸,不知可容易找她?”二姐道:“可是王老娘么?小姐问她做什么?好若没人请收生,可常在家内的。”媚月阁道:“我昨晚作成她一个生意,贾公馆少奶奶要请老娘,你少停陪她同去,不过莫去得太早,因贾少奶奶起身很迟,大约上火时分去恰好。我恐自己少停困失了,故而预先告诉你,这是他们千叮万嘱的,你不可忘了。”
二姐回言:“知道了。但那贾家奶奶没听得说有孕啊!她不是年年杭州进香,偷了送子观音殿里的帽子回来,巴望养儿子,至今连小产都没产过么?为甚忽然要请老娘起来?老娘的能为,必须肚子里有东西,她才能出手,若使肚子里是空的,教她也没法可施呢!”媚月阁道:“你休多说闲话,他们要请老娘,你尽顾陪去就是,何必管她有孕没孕。”二姐道:“别的不打紧,不过王老娘生意很忙,倘若无孕,教她去问问话,恐她不愿意去罢了。”媚月阁道:“谁高兴同老娘多话,自然是一桩生意,你陪她去便能明白,现在不必多言,我要睡了。”
当日傍晚,二姐出来,到了王老娘家里,却只有老娘的媳妇在家,见了二姐,慌忙让坐。二姐说:“坐倒不要紧,你家老娘在哪里?”媳妇道:“她进城收生去了,你找她有什么事?”二姐道:“自然有事,你问她则甚?”那媳妇笑道:“不问我也明白,你请她去打胎是不是?”二姐道:“放你娘的狗屁!谁打什么胎?”那媳妇笑说:“阿唷哙,自己撒了烂污,要你肚子里明白。”这媳妇最爱说笑,旁边一班听的人也都笑将起来。二姐问老娘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回来?”那媳妇道:“说不定,她还是天亮去的,那边穿盆早,便早些回来。如其迟的话,恐半夜三更回家,也说不定。”
二姐暗想,来得不巧,我家小姐教我上火之前陪她往贾公馆,现在已到时候,恐今儿来不及了,还是另找别的老娘,还是空身回复贾少奶?两条主意,正决不定,恰巧王老娘坐着黄包车回来,一见二姐,说:“咦,你怎么在此地?”二姐说:“有生意作成你。”王老娘摇头道:“这种生意,我倒害怕得狠。适才城里那家养的男宝贝,大约前世里是做官的投胎,所以伸手惯了,头没下手先下来,产妇痛得发了昏。他们一家老小,几乎对我磕头。我设法将孩子的手缩了回去,才得安然产下。倘换第二三个老娘,怕不要弄出事来么!你家那一个要分娩?怎从前没听得你讲起这句话。”
二姐道:“并非我家,是我们小姐作成你的生意。你现在倘无别事,马上与我同去。”王老娘道:“原来如此,倒难为你得狠,我们走咧。”两个人出了门,老娘问可要坐车?二姐说:“近在这里,我们步行过去就是。”走在路上,老娘打听二姐,是何等人家生孩子,她想估量估量其人的身份,好决定自己讨价的盘子,岂知二姐也不知道。到了贾公馆,一敲后门,阿宝出来开了门,二姐问她少奶奶可曾起来?阿宝说已起来了,现在梳头。王老娘最为口快,一听这句话,就悄向二姐道:“这家奶奶可是开堂子的么?怎上了火才梳头?”二姐说:“你轻口些,小心吃耳光。现在大人家奶奶小姐,谁不是上了火才梳头的。”
幸亏她二人讲话声音颇低,阿宝不曾听得。二姐命王老娘暂在下面等候,自己登登上楼,见贾少奶正在客堂楼上梳妆,旁边还坐着一个齐齐整整的女子,年纪约摸二十来岁,二姐从未见过,不免连对她看了几眼。那时贾少奶一股头发,正抓在梳头娘姨手内,头虽别不转,却喜台上有面洋镜,照见上来站在她背后的便是媚月阁那里的二姐,因叫她一声:“二姐,老娘可曾陪来?”二姐两眼还看着那女子,听贾少奶唤她,便答应一声:“少奶奶,老娘来了,现在楼下。”那旁边的女子听说,又见二姐两眼只顾望她,不知怎的忽然一害羞,满面涨得通红,头也低将下来。二姐始觉自己看人看得太甚,惹她难为情起来,自己也不好意思,便不再对她观看,开口问贾少奶:“可要我陪老娘上来?”贾少奶说:“好的,你陪她上来罢。”
二姐下楼招呼老娘。我且交待,坐在贾少奶旁边这个女子,就是三小姐,她昨儿在媚月阁动身后,与贾少奶商量之下,贾少奶说:“你不用担忧,我们这个少爷,你看他像煞有介事,其实真是个饭桶,他文不成武不就,做官既无资格,经商又没阅历,若非我跟着他帮理家务,只恐他早弄得家破人亡咧。”三小姐道:“你这句话也未免太重了,他究是个男人,怎得没了你就人亡家破呢?”贾少奶道:“你还不知道,那年我替他介绍一个很可靠的人物,留他住在楼下,数月之久,现在摆设的器具,便是此人所买,若换第二三个,早巴结上去做了官了。偏偏我家这饭桶,他跟到北京,仍旧光身回来,你想该死不该死。连上海一班官绅们都当他明缺没有,暗中定有什么差委,所以至今犹很瞧他得起,应酬场中,都要请他,也当他是个红人儿一般。其实他只能蒙得了外面,怎瞒得过妻校所以我一辈子瞧他不上眼,家中哪有他的主意,我要怎样便怎样,他虽不肯替我请老娘,但这点事如何难得倒我,我有个要好姊妹,便是适才去的媚月阁,她有一个熟识稳婆,本领很大,我已托她明儿着人陪来见我,地方决计用楼下房间,那原不过一时之计,何须另借房子。”
三小姐道:“只恐你家少爷不许,那岂不要多一场气恼么!”贾少奶笑道:“亏你想得出,少爷不许这句话,那又不须窝几天几夜的,至多一两日工夫,少爷吃了饭出去,往往要天亮时候才回家,没人告诉他,他怎能知道,这还是避他的话。倘使不避他,就对他说了,看他敢奈何我不成!”三小姐听了,晓得贾少奶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人,顿觉安心不少。今天探知贾少奶起身了,她也急于过来,听听回话,不意被二姐闯上来,觌面遇见,又说是陪稳婆来的,怎教她不心中暗愧,她还以为媚月阁必已告诉二姐,所以被她一看,禁不住满面含羞,红潮晕颊,心虚的自有虚心表示,侦探捉贼,往往借重这一着。然而二姐并非侦探,也未曾疑着她一点,此时下去唤老娘。三小姐对贾少奶说:“让我房中避一避罢。”
贾少奶笑道:“你怕难为情么?这却不能。必须你亲口同她对讲方行。”三小姐说声啐,当向房里一钻。二姐陪稳婆上来,见少了一个人,她倒并未在意,引王老娘到贾少奶面前,叫声:“少奶奶!”贾少奶没吩咐她坐,她已在适才三小姐坐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。贾少奶晓得做稳婆的,都是粗人,故也并不计较她没有规矩。正想同她说话时,那老娘倒先开口了,她说:“阿唷哙,少奶奶你生得好一头头发,像你这般好头发的,我眼见过只有黄公馆的大小姐一个,可惜她去年嫁了姑爷,今年分娩,请的老娘不合法,拖了两天一夜,后来想到请我,却已来不及了,就死在血盆上的。”二姐恐贾少奶听了动气,忙推推她,教她不要多说,老娘也自己想了出来,慌忙住口,话头已去大半。但贾少奶实未生气,因她未曾生产,很希望养一男半女,听人家分娩死了,她就想我将来若能分娩,倒死也甘心的了,所以极愿意听她下文,问她后来便怎样?老娘答道:“后来又活转来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