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说天敏逃回家内,他现在仍同媚月阁住在一起,不过境况已大异从前。皆因媚月阁当初在妓院中的时候,本有数万金私蓄,那一次虽嫁官银行总理赵伯宣,无如她自己放荡,私识了裘天敏,夫妇反目,仓卒下堂,非但未能囊括,而且赔去数千金小费,前书早已叙明。后来她与天敏同居一起以来,住的是洋房,出入都用包车,家中还装置电话,以便天敏出去,随处可以呼应。闲来无事,便烧鸦片烟消遣,二人都已上瘾。一切起居服御,俨如富贵人家。还有天敏所赚三百元一个月的包银,犹不够他自己一个人花用。家中开销,仍时时向媚月阁开口。试想媚月阁乃是一个妓女,又不是做官人家的女儿,有她老子刮下的民脂民膏,可以任意倒贴。她所仗无非是几个卖笑之资,老古话有句汤里来水里去,可怜她一生积蓄,未及二年,竟被天敏吸收一空。虽然彼此都用过的,并非天敏一个人浪费,然面要透本穷源,何尝不是受天敏之累。但媚月阁却一点儿不曾抱怨天敏,她以为主意都是我自己打的,现在既已错了,不妨一错到底,因此手内完了,便向姊妹行中借贷,或把乎饰物件抵押,处境虽迫,亏她竟安之若素。天敏缺钱用时,她凡有可设法处,无不设法措给他。所以天敏仍肯夜夜陪伴着她,不曾因她穷了,远处地方,退避三舍。这也是他二人一点儿情义,不可轻于埋没的。
此时天敏回到家中,媚月阁正当横在烟塌上,嗖嗖吸烟过瘾。天敏脱下马褂,一屁股坐到榻床上,也即倒身横下,把身子凑上几凑,脑袋未能着枕。媚月阁忙丢下烟枪,挣起半身,让天敏将枕头拖过一段,两人双双横好。天敏先笑了一笑,说:“今儿好险。”媚月阁慌忙问险什么?天敏道:“果然不出你之所料,今儿我城里的姑丈,居然到戏馆中找我要钱来了。”媚月阁惊问后来便怎样?天敏说:“后来他想动手,幸亏一巴掌打了旁边人,他们闹起来,我也得脱身走咧。”媚月阁吃了一惊,说他动手,你可曾被他打伤没有?天敏笑道:“没有伤。这土老儿第一下子,就惹了祸,所以我一点儿没被他打着。”媚月阁皱皱眉头说:“你作事太险了,只恐他这回被你跑了,下次还要来找你呢。总之你这件事不该干的,我对你说:“再过一礼拜,贾家一票土带到之后,马上就可脱手,他答应我五百块钱,谅来不致失约。你偏要去找你家姑母,后来就闹出这桩把戏。钱虽有了,究系大大的风险。设或路上被他碰见,岂不吃亏。”
天敏笑说:“你休胆小,他的脾气,我很知道。钱虽看重,但事过之后,就肯冷淡,深怕认真交涉,不免还要赔钱。故他这回脱空,下次决不再来寻我,这是我估准的。至于这笔钱,不是我不肯听你话,皆因欠的是律师费,他那里写信来,限我三天还,倘没有钱又要控告,我不得已,才出此一法,不然谁高兴人不做做贼呢!”说话时,媚月阁已衔上烟枪头,重复吸她的大烟。天敏自己也未过瘾,闻着她吹来的阵阵香气,不觉馋涎欲滴。因媚月阁尚未吸完,不便催她,只得在烟盘中放的一只香烟罐内,抽一纸烟在灯上烧着了,衔在口中,聊以解渴。不多一会,媚月阁吸过瘾,起身让天敏换到下手横着,以便装烟顺手,自己却在梳妆台上的玻璃缸内,拿一个黑枣嚼嚼,以解口中的烟臭。一面也取一支纸烟呼着了,就坐在天敏对面,也不横下,跷起一条腿,一手夹着纸烟,一手便把烟盘中放的一封信,拿给天敏观看,说:“这是电灯公司来的信,就为那五十几两银子,限期七天,一定要付。倘或不付,便要剪线来了,你看过没有?”
天敏正烧着烟,听说也不接她的信,随口回答说:“我倒没留心这个,既然他们要来剪线,可一定要付咧。”说罢,手中的烟泡也已打成,天敏出空一条手,举起烟枪,把斗门在灯火上熏热了,一手将扦子上的烟泡,趁热缫上去,两手忙碌非常。媚月阁晓得他没第三只手,要接他这封信了,因复置在烟盘旁边,自己也横了下来,叫声阿二那里,伺候她的二姐,正在隔房打盹,一听主人呼唤,慌忙揩揩眼睛,奔到这边,问小姐什么?媚月阁道:“我的貂桃皮袄和青种羊皮紧身,不是都还未曾放在箱子内么?你明儿替我去当八十至一百块钱,教车夫带去付电灯账,不可忘了,被他们剪断线,再接可周折得很。”二姐答应一声,忽又想了一想道:“小姐的貂皮紧身,不是在上回付巡捕捐的时候当了么?大橱内好像只有一件青种羊的了。” 媚月阁骂道:“笨贼,貂皮的没有,还有白孤嵌,不是现在也用不着穿了吗!你只消凑足数就是,何用噜噜苏苏。”
二姐诺诺连声,退到隔壁房间内,对另外一个粗做的,摇了几摇头。粗做的已听得他们隔房吩咐之言,故也摇头示意,两人并未出声。这边天敏连呼了三四筒烟,方把牙枪放下。媚月阁问他可要吃半夜餐?天敏点点头,说:“可以吃了。”于是媚月阁重复唤二姐端整,吃的乃是炒面泡粥两样。天敏食量颇宏,吃了一大盘面,还添三碗泡粥,方始果腹。吃了半夜饭,又不免双双吸烟,直至天色破晓,才各解衣安宿。一宿无话,次日三点钟,天敏先起身,告诉媚月阁说:“今儿有朋友请客,少停不回家晚饭。”
媚月阁一想,天敏少停既不回家用饭,自己一个人在家,岂不气闷,不如到鑫益里贾公馆去,一则贾少奶好几天没有来了,不知身子可好,自己本欲去望望她,二则顺便问他们少爷带的土,几时可到,因他告诉我这笔土脱手之后,可赚一千余元,答应借五百块钱给我。这是求人之事,必须自己去讨回音。前几天懒于出门,今儿有此机会,免不得跑他一趟。梳装既毕,即命车夫点灯拖车,自己下楼坐包车,直到鑫益里贾公馆门首下车。媚月阁抬头先看他家楼窗口,不见灯光,暗说来得不巧,贾少奶大约出去了。叩门一问,果然他们少奶奶,同着隔壁三小姐,到大马路去买东西,尚未回来。马前马后,就要回家的。媚月阁原是熟客,贾少奶虽不在家,她也无妨上楼,在她们房间中老等。贾家的丫头阿宝,倒茶拿香烟过来,媚月阁问她:“你家奶奶,这几天身子可好?为甚多天没到我那里去了?”
阿宝回言:“奶奶身子倒没甚么不舒服,只是这几天因同少爷淘气,气得她没有出门,今儿还是隔壁三小姐要到大马路买东西,约她出去,硬拖她出门的呢。”媚月阁说:“为甚你家奶奶又同少爷淘气呢?”阿宝说:“这倒不知。”其实阿宝何尝不知,便是媚月阁也有几分明白。料定贾少奶一定为着琢渠没有差使,手头很为艰难,经济上不能称心,因此夫妻时常反目。琢渠着着退后,少奶奶却步步占先。媚月阁常劝她休得如此,男人有差使没差使,原是常事。况他开销也不曾少你的,你岂可因他没差使之故,这般刻薄他。男人第一须要有志气,现在他正当不得志的时候,要争气,争不转,你再磨折他,岂不将他的志气压杀,日后如何再办大事。妇女无故刻薄丈夫,实是一桩大忌,劝她万万不可。此时听了阿宝之言,晓得他们夫妇,大约又因此事气恼,暗叹贾少奶的器量未免忒杀小了。
阿宝既不明言,她也未便置议,燃着香烟。阿宝自下楼去。媚月阁一个人坐着想起当初自己与天敏第一次相识,就在这一间房内,屈指算来,也不过两三年光景,中间却经过无数曲折,仿佛一出戏文,现在不知演到了第几幕,连自己都不晓得下文是何结局。记幼年坠落平康以来,也曾卖笑逢迎,也曾高抬身价,从前嫁赵伯宣的时候,居然官家太太,现在又变成无主落花,飘零身世,那天敏不过为暂时破除寂寞计,决不能长久相与,待自己吃尽当光之后,谅他也不肯再来,暂时我决不教他走,既走之后,我也决不教他来。到那时死心塌地,另打主意。好在自己从前相识的,尽是班富商大贾,达官贵人,内中很有几个阔人,想我嫁他,我未肯轻允。日后投奔他们,谅来还不致无啖饭之所。想自己一生困苦,固已尝遍,然而那好吃好穿,珠围翠绕,平常女人所想望终身,不易轻得的福气,我也曾消受过来,死后也未尝对不住阎王老子。况我平生作事,磊落爽直,虽然是个女子,倒大有男人脾气。认识我的人无不称赞我,惟有相与裘天敏这件事,虽系一时之误,却成了终身大玷,谅来也是前生夙孽使然,无可补救的。一念及此,又不免想到当年贾少奶托故下楼,剩他与天敏二人,在这一间房中,双双相对的情况,颇有不堪回首之感。正当她胡思乱想间,忽闻弄中车夫吆喝之声,接着叩门声响,媚月阁暗说:大约贾少奶回来了。听下边开了门,果然贾少奶的喉音,直透上来。先是她与隔壁三小姐道别,贾少奶教她放了东西,就到这边来晚膳,三小姐却回她吃过晚饭再来。移时贾少奶上楼,后跟阿宝,手捧着许多大包小扎,送进房内。媚月阁见了她,说:“你买办了多少东西,去这许多工夫才回来,人家等你好半天了。”
贾少奶笑道:“不瞒你说,我这几天懒出门,家中连烧小菜的冰糖,都用完了,适才还是到隔壁人家借了一抓,所以我想万不能再挨了。岂知一到大马路,南货店生意实在忙不开,我买的东西虽少,花色甚多,因此等了好半天。隔壁三小姐要滚衣裳,在洋货店买丝边,只剪五码东西,却拣了四十多样。我自己又到丝线店中买了些扎头线,几路打岔,不知不觉的耽搁了三点多钟工夫。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媚月阁尚未回言,阿宝接她的口说:“来不到半点之久呢。”贾少奶笑说:“了不得!你等我这点儿时候,就口出怨言么?我常在你家坐两三个钟头,等你老人家回府的日子,就倒忘了吗?”媚月阁笑道:“幸亏我还不曾口出怨言,你已牵我头皮,倘我当真说你什么,怕不要惹你同我算五百年前的老账么!这个除却你家少爷,别人可担当不起。”贾少奶说:“偏要你担一担。”媚月阁笑说:“那时我惟有另请高明了。”
贾少奶骂了声放屁,一面将所买南货,如冰糖、虾米、香菌、木耳之类,一并交阿宝带下楼去,其余茶食等件,另用洋铁罐装好,再拿一只玻璃杯子,装一杯南瓜子,放在媚月阁面前说:“不同你算账了,请用瓜子罢。”媚月阁笑道:“这才像个贤慧夫人。”贾少奶说:“好老脸,亏你倒不怕丑。”自己又将丝线等物,开大厨抽屉,安放妥贴,伸一伸懒腰,说:“吃力得很,我要用补药了,你可能陪我?”媚月阁晓得她要吸鸦片烟了,吃烟人都知道吃烟人的脾气,银钱不希罕,鸦片烟便是性命,多糟蹋了一筒,就不免心头肉痛,因此客气一句,说:“我才从家内吸了出来。”贾少奶道:“不妨事,你是没顿头的,再来陪我吸几筒何妨。”
媚月阁闻言,也不再客气了。贾少奶即唤阿宝拿烟盘开灯,两人上下手横倒,贾少奶一边烧烟,一边问媚月阁,这几天可曾见曹少奶和甄大小姐一班人。媚月阁说还是那一天,同她们在你这里分手之后,直到现在,没看见她们了。她们几个,也不到我那边去,不知为何?贾少奶道:“你不晓得甄大小姐,现在输得不得了吗?”媚月阁惊道:“难道她们又赌钱了?”贾少奶道:“何消说得。甄大小姐连娘的首饰都拿出来抵押借钱,每夜每人,常有两三万出入,你想局面大不大?有一夜她们招呼我同去,我站在旁边,看了一夜,没敢下注。后来曹少奶奶赢了三千多些,分给我五十块红钱,这倒是稳取荆州,不担风险的,终算是没白跑这一趟。”
媚月阁听说,不免又发牢骚道:“原来还有这等事,大约她们晓得我穷鬼,输钱不起,故此不来知会我了。”贾少奶忙道:“哪有这句话,我也偶然在别处遇见她们,谈起此事,相约同往的,不然她们也未必来招呼我。皆因邀人赌钱,赢了没好处,输了很容易招怨,故此她们若非自愿,决不肯轻易约人的。”媚月阁听了,仍有些不怿,贾少奶便不再同她讲这些话了,问她适才同我一起出去买东西的三小姐,你可晓得此人?媚月阁道:“我正要问你,此人是谁?从前怎没的得你讲起,有这样一个朋友呢!”贾少奶道:“提起此人,亦颇有趣。她才从苏州搬到上海,就住在这里隔壁,从前你住的那间房子内。同我相识,还不满十天,却比老朋友更为要好。承她的情,当我自家姊妹一般,告诉我一桩秘密之事。这件事,很不容易听见,你可猜得出?”婿月阁笑道:“你说的话,糊里糊涂,一点儿没有来由,教我怎么猜法?”贾少奶连说希奇得很,此时她手中的一筒烟已装好了,推给媚月阁吸。媚月阁道:“你自己吸罢!请先讲这个秘密新闻呢,我被你说得耳朵很痒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