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海夸张了一阵,又对鸣乾说:“明儿的赔偿,照普通规矩,保险账房付出来,都有一个回扣,不过多少并无一定。有些九扣,有些九五,有些九八,都是公司中办事人的好处。我自己不便教他们少扣,故已令账房中照九六计算付给你,大约要被他们扣去一万六千数百两银子。还有登报鸣谢告白费,也须千两之数。”鸣乾道:“登报鸣谢,乃是保户之事,为什么要你们扣告白费呢?”如海笑道:“别样鸣谢,都出自愿。惟有鸣谢保险赔款迅速,大都同于强迫的居多,不然人家失了事,丢却许多舒舒齐齐的东西,虽然拿着你们的赔款,但一桩桩办起来,终究没得用惯的舒服。况出了保险费,理应得你们赔款,谁高兴替你登报扬名。故而保险公司中,务必将这笔告白费,在付赔款的时候先扣下了,抓住你的头颈,不怕你逃到那里去。日后再由他们拿你的名义,登报鸣谢,岂不和强迫一般。这回数目大了,所以我命他们须在上海大小报纸上各登一个月,只恐一千两银子还不够呢。然而场面上不得不如此,也好遮遮旁人的眼目。我预算下来,这笔银子整整只有四十万,余二三千银子,还得留着办理善后各事,诸如酬劳阿荣等辈,也免不得的。你明儿拿了银子,且慢交给我。不过我命他们付你的是即期庄票,藏在你处,也是很大的风险。存庄呢,我往来的几家,万万不能送去。药房往来,只一家钱庄,也不能存这大数目银子。日前我曾托一外国朋友,替我介绍一家德国银行往来,皆因德国人与别国人不十分通气,故我预先留此一条后路,解银簿同支票簿送来之后,尚未开过簿面,今儿我一并交给你拿去,银行中户名虽开的海记,我曾对那外国朋友说,不是我自己的,乃是另外一个中国人,出入须凭海记二字图章。现在这图章也暂时交你收藏,你明儿拿到银票,马上落解银簿,送往银行存好,遇着要开销他们费用的时候,再填支票盖印收现。银行不比钱庄,任你多大的出入,外间没人知道。不过你这图章,必须仔细藏好。那开销费用,门内的只有阿荣一人,送他一二千洋钱大约够了。其余并无什么外人。我想你收现的时候,只消留四十万整数的,零头不妨一并收了出来,也有四五千块钱数目,兜底开销,想必足够有余了。那图章最好早些还我,锁在这里铁箱中,到底比存在那边药房中稳当呢。”
鸣乾听如海肯将诲记图章交给他,又要他早些归还,说话伸伸缩缩,大有不放心这四十余万银子落他手中光景。一想当初你教我帮忙的时候,恨不得把性命都交给我,现在我千辛万苦,替你犯了滔天罪孽,办得这件事功成圆满,银子到手,你就不相信我了,心中已大不快活。又听如海说四五千块钱,兜底开销,足够有余,这怎能够用。不说别说,就默士一人,我已许他五千银子。还有邬燕记二千五百两。两个土客二百两。阿荣二千元。富国公司王先生尚未算进,至少也得一万银子使费。他当日口口声声说,办大事的人不惜小费,故我敢代他答应众人,若无这个数目,只恐也不得如此顺手。如今事情弄好了,他倒就要惜费起来,如何使得,这却不能不对他讲一个明白。因微笑道:“东翁,你说四五千块钱已够开销,这个大约你东翁算错了。第一早上魏协理来看火场的时候,还带默士同来。协理虽然外行,默士却是内家,况这件事你我从前都未同他接头,此番来看,我怎好不同他打一招呼,许他太平无事,五千银子谢意。还有贵公司的王先生,从前经过他手,这回也不能不谢他几百银子。更有邬燕记东伙,损失着实不少,而且还有一名学徒烧死在内,他们吃土饭的,谁不是门槛内人,现在那东西着火之后,真相暴露,若不给他们些好处甜甜口,反教他们贴却行李铺盖,倘被鼓噪起来,岂不有误大事,故我已答应赔偿他们损失,连抚恤死者一共二千五百银子。另有他们一个跑街,一个账房,扮一扮土客人,我也许他们二百银子酬劳。阿荣照你说给他二千块钱。合起来要一万左右,你教我拿这零头给了那一个好呢?”
如海听要这许多使费,不觉呆了一呆,吐吐舌头说:“要这许多银子吗?那也没法,我看你最好尽一万银子支用,不可再为出额。讲到你帮了我这个大忙,本来要给你现银子做谢意的。但我预算之下,外面足足要四十万银子用度,方能将各色料理清楚,一点儿没得敷余,只有那借银子买的股票,可作自己产业,倘分股票给你,一来过户周折,二来恐你也未必要他。所以我想来想去,只有将药房送给了你,一切存货和外间放出的账目,都归你去收,以报你为我吃了好几天辛苦之劳,请你休得嫌少。将来巴望我股票赚了钱,自然再有补报你的日子。”
鸣乾听到这句话,一肚皮热血,直冷到脚底心。他管理药房多年,岂不知其中内容。晓得所存货物和外间放账,兜底轧清,也不到二万之数。比较他预算十分之一,也有四万二千现款,如今弄一个对折转弯,还是存货放账,怎不教他心中着恼。但也未便急多嫌寡,只可说一句多谢东翁。如海听说,以为鸣乾满意的了,心中不胜欢喜。即将银行簿据,和新刻的海记图章,郑重交与鸣乾。鸣乾取出手巾,包好银行簿,起身告辞。如海留他吃了晚饭再走,鸣乾说店中尚有别事,回药房晚膳去咧。如海道声恕送。鸣乾出来,走到大门口,刚值薛氏同着他二小姐秀英,在外间买了物件回来,包包扎扎,堆满一车。薛氏下车,恰与鸣乾打个照面。鸣乾慌忙鞠躬为礼,薛氏一笑相报。幸亏有此一笑,因鸣乾出来的时候,本蓄着满肚皮怒气,想东家这般小器,此番偷天换日,都是我一人之力,他自己不过出一张嘴,现在大功告成,论理我就和他平分利益,也不为过,不料他忽然要独吞天下,将现的入了自己腰包,却把这没甚交易的药房推给我,也算酬劳,我何犯着拿他这个,情愿明儿的保险银子也不必去领了,等到他们开股东会的时候,自去告发,拚着自己吃官司,决意把这过桥拔桥的东家,也拖下水,方出我心头之气。越想越恨,真应了古话,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立意要大大的拆他一个烂污。不意平白的被薛氏一笑,笑得他天良发现,暗想东家虽然可恶,这位奶奶待人还不算错。我害东家吃官司事小,累这天仙化人的主母,孤苦伶仃,无依无靠,这人孽未免作得大了。况我自己虽然未能称心如意,但一爿现现成成的药房,送到手中,做伙计的居然变作东家,日后来千去百,没一个不是我的财产,未尝不是一桩乐事,何犯着为一点小不忍,便宜保险公司众股东,害了别人,还害自己,未免太不上算了。此念一起,恶心肠就此取消。回到药房中,将银行簿藏好,催他们赶快开夜饭出来吃了,脱下衣裳,适适意意安睡。夜间也没人再来扰他的好梦,这一睡直至次日金鸡三唱方醒,记着如海叮嘱的说话,急急起来,收拾停当,带着昨儿那张收条,赶早到保险公司等开门。王先生来得最早,见了他笑说:“杜先生你好早啊!可是讨银子来了?我们的账房先生还没来呢!请到写字间里坐罢。”
鸣乾随他到写字间内,王先生开抽屉取出纸烟敬他,又亲自倒一杯茶奉给他,问他早点心可曾用过?这里叫点心倒很便当的。鸣乾见他殷勤,起初还以为他们对待客人,自有这种规矩。记得从前同接头保险的时候,他不是很大模大样的么!何以现在倒反客气了?猛想起昨儿默士教我送些银子给他,大约今天这场客气也打从昨日那句话儿发生,不觉暗暗好笑。王先生告诉鸣乾说:“账房中银票早预备好了,只等账房先生一到,就好拿的。杜先生这一场火,倒也损失得不少呢。”鸣乾道:“何尝不是。现在土价逐渐涨高,再捺三年五载,说不定有对本对利好处,如今不过捞回了本钱,还要贴却许多开销。譬如连日烦劳你王先生多次,我也一定要送你些茶酒钱的。”王先生听到这句话,连屁股上都有了笑容,笑道:“那倒随便,我们真所谓无功受禄,倒谢谢你杜先生咧。”鸣乾也就笑了笑。王先生即唤小厮去看,账房先生来了没有?回报道:“刚走进来。”
王先生亲自引导,带着鸣乾到账房中,替账房先生介绍。账房先生听是来取赔款银子的,也非常恭敬。原来保险公司中人,对于作成他们交易的主顾,倒也不过如此。惟有遇着讨赔款银子的客人,却异常巴结,你道为何?原来主顾上门,所收保费都有定额,也是公司中的进款,与伙友无关痛养,自然不在他们心上。讲到讨赔款的客人,犹如上彩票店领中彩的红票一般,于例扣之外,还可索些酬谢,故此人人恭维,个个巴结,把鸣乾弄得十分不好意思。账房先生随即开出清单,注明四十二万九六扣头,赔银四十万另三千二百两,扣告白费十四张报纸,各登一个月,每张一百二十元,八扣合银子一千零八两,净找银四十万另二千一百九十二两,整整齐齐一张庄票。鸣乾看过,别无他话,取出昨儿如海给他的那张收条,交与账房,又在收银簿上签了字,拿了庄票,打算兴辞。账房先生见他老实不客气,只可自己开口说:“杜翁,尊驾的赔款,虽然有四厘扣用,但却是公司中规矩,并非我们众朋友的。我们账房中人,讲句俗话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杜翁这回赔款数目很大,我等众朋友很欢迎你,想必你杜翁也很明白的,这规矩并不是敝公司创格,各家都有。杜翁不妨出去打听,不过多少并无一定,随客人的意思,赔得多酬劳多些,赔得少也不妨酬劳少些的。暂时我们并非要你马上拿出来,不过请杜翁吩咐一句,多少数目,改日或者我们到府走领,或者杜翁着便人带来,都随便的。”
鸣乾听了,晓得这笔使费也省不得,横竖可向如海开账,不要他自己花钱,落得爽爽快快,答应道:“如此我奉送五百两银子便了。”账房先生嫌少道:“还要请杜翁高升。”鸣乾一想,你的心也太狠了,五百银子还嫌少,我再加了你的,王先生名下也要加添,只恐出了一万限额,难以交代。因对账房说:“请足下原谅,小弟也不过代人经手之事,就是五百两,也硬替别人作的主。倘若嫌少,小弟无权再加,不如索兴将前议一并取销了,待和前途讲妥了,再给你回音罢。”账房听说,恐连五百银子也不得到手,慌忙答应道:“就遵命五百两罢,但请杜翁早一日送下,以便支配。”鸣乾说:“迟至明日,我一准送奉便了。”账房大喜称谢。鸣乾出来,觌面遇见默士,笑问银子拿到了没有?鸣乾说:“拿到咧。”默士对他使个眼色道:“我的几时呢?”鸣乾道:“你今天饭后来拿好不好?”默士想了一想道:“饭后这里要开股东会,我没工夫,还是夜间到药房中看你罢。”鸣乾说:“很好。”
彼此分手。鸣乾回转药房,看钟上正交十点,晓得外国银行此时已开门办事,即取解银簿,把四十万零二千一百九十二两银子庄票写上。他原略识洋文,亲自送到银行中,和外国人接头,并在签名簿上,留下海记西文字样,并加盖如海给他的那个图章,以为日后支银凭据。手续完毕,回店午膳。又写了几张银行划条,一张五千两,预备默士晚间来龋另填两张五百两的,教默士带给王先生账房二人。写好银票,盖了图章,看看解银簿,又翻翻划条簿,再将那图章把玩了半天,心想这几样东西,在我手中,我便有支配这四十万钜款的权柄,可惜是一个过路财神,三天五天之后,仍要被如海收回去的,我此时倘若黑一黑良心,倒很可带这四十万银子逃走。不过自己还想在上海吃饭,下不落这一条辣手罢了。当时他本欲将燕贵等一班人的银票,一并填好,一想且慢,此时给他们银子,一则未免太爽,二则他于我一方面的秘密,虽不能全知。只恐已有几分明白。银钱到手,怕他们胡说乱道,故此宁可多花几天房饭钱,捺他们一捺。待各样定当之后,再给他银子,放他们走路不迟。主意既定,即将银票藏好,身边带了五十元钞票,往小客栈找寻燕贵等,设法绊住他们不提。
再说富国公司各股东,接到通告,都已知道前夜那件事,晓得公司股本已去其半,彼此无不惊心动魄,约的两点钟开会,一点钟人已到齐,聚在议事厅上,七张八嘴,无非议论总协理办事失常。如海早有准备,听了只当耳边风,仿佛没有听见一般。文锦自知理屈,更不敢开口。听得难为情了,只好躲在协理室中,不见人面。如海却并不避开,心想此时尽你们说,少停开会,我自有我的道理发表。他虽成竹在胸,可惜中国人开会,遇有银钱交接,往往闹得一团糟,没好结果,休论平民百姓,便是各国视听所系的国会,尚且因党派关系,争权夺利,打得落花流水,可知胡闹乃是中国人的天然特性,实在不可救药,并非做书的乱道。到了开会时候,如海还未开口,众人已纷纷问他,做总理管些什么事?众口嚣嚣,大有挥拳捋臂之势。如海本来虚心着,被他们一吓,把两天来预备的许多话,都吓出肚皮之外,张口结舌,无言可讲。众人见他不开口,益发其势汹汹。默士在旁见了,晓得今儿总理下不得台,忙设法疏通了倪俊人、赵伯宣、施励仁等几个常和如海往来的股东,出场解劝。一面摇铃休息,说:“众位辛苦了,请略用茶点,继续开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