默士听鸣乾问他协理为甚要亲自验看,有心难他一难道:“协理先生,本不轻易出马,这回实因你当初劝他冒一下子险,独家担承这批交易,现在果然出了事,他有些疑心你存栈之货,值不到这个数目,所以打算亲自看一看,听说他还邀了两家外国公司专看火场的西洋公证人,来此帮同踏验呢。”鸣乾闻言,更慌了手脚,暗说糟了,若被外国人来一看,准教当场露出马脚,半月心机,败于一旦。而且文锦若知我假货保险,有意弄他头颈,未必肯就此甘休。现在木已成舟,要缩回去也不能够了,如何是好?一想事已至此,惟有教默士设法,或尚可以为力。况自己从前原不打算瞒他,只为未得机会,没同他讲明白这句话,两下隔膜着,终有几分不便。岂知就为这隔膜二字,多出许多周折。当下鸣乾将默士招呼到无人之处,低声对他说:“老弟,今儿这件事,你可能为愚兄设法,教你们魏协理不必来此验看吗?”
默士问他为什么呢?鸣乾红着脸,回言:“实不相欺,我的货,别的没甚弊端,就犯着他疑心的不足数,所以踏看不得。”默士问不足数之外,还有什么旁的没有?鸣乾说:“有点儿料子,夹在里面。”默士问真货有没有?鸣乾说:“也有些的。”默士听他讲的话,越跑越远,晓得这毛病犯得大了,正色对他说:“老哥,这件事儿戏不得,究竟从何而起,请你务必告诉我一个明白,方能设法。”鸣乾对他看了一眼道:“老弟,这件事有关一个人的生命财产,出于不得已,所以才冒这一下子大险,愚兄也不过替人家出力,并无别种关系。讲到这人现有为难之事,不但愚兄理当帮他的忙,就是你老弟,也该为他着力,要知此人是谁,明人不必细讲,彼此心照就是。你问我这些货的来历,说来话长,讲穿了也不中用。综而言之,不看的为妙,看了恐有未便,故此务必要你老弟替我设法,不必教协理来此观看,日后倘能太平无事,前途的谢意,多我不敢说,那三千五千银子酬劳,愚兄可以担保你一定有得到手的。”
默士听说,已知他所指之人,便是如海。况有三五千银子谢意,也足够用几年了。自己虽然赚公司几十块钱一个月薪俸,但和数千金相比,岂不天差地远,何犯着再替公司出甚死力,落得做一个现成人情。不过要教协理不来验看,那是一定办不到的。因协理自己要来观看,我若阻挡他不必前来,岂不惹他生疑,看来还是让他跑一趟的好。幸他是外行,到了这里,一片瓦砾,谅他也不能看出什么破绽。有他做个傀儡,将来的报告单,也容易填写了。主意既定,即对鸣乾说:“你教我不令协理来此观看,那恐办不到,不过请外国公证人同来这件事,我倒可以劝协理取消的。因公证人出来一趟,须五十两银子车马费,这一百两银子本可省得。我只消说公司中不能开这笔账,那公证人就请不成了。讲到我们协理,他是外行,你也晓得的。到了这里,我自有法,令他瞧不出破绽,请你放心就是。现在他还在公司中等我带他前来,我要走咧,少停你见了他,也休得惧怕,有我在此,诸事不妨。再会罢!”说罢自去。鸣乾将信将疑,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,也只好看他们来了怎样。不多一回,默士陪着文锦同坐马车而来。鸣乾推推燕贵,令他上前去接文锦,自己随在后面。文锦今天那有往日的威风,下了马车,两眼直望着火场,气吼吼的对默士说:“了不得,这许多房屋都烧了吗?该死该死!”
旁边燕贵鞠着躬接他,他也没瞧见,弄得燕贵很没落常后面鸣乾叫了声魏大人,这位邬老板在此接你,文锦方始觉得,慌忙对燕贵拱拱手,又对鸣乾说:“原来杜翁也来了,这件事真是出于意外的。我还以为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然住口,原来他打算说:“我还以为难得冒一次险,未必致于火烧,偏偏第一次就烧这里,也算我的倒霉。”不过这几句话说出来不甚冠冕,因此半途而废,幸亏也没人盘问他要说什么话,所以张口闭口,任他自由。文锦又对燕贵看了一眼道:“这个邬老板,就是此地的店东吗?四十二万货都是他的了。”
燕贵还没开口,鸣乾代他答道:“非也。乃是各帮客人托他经手的,所以保险单也不是他一人的户名。”文锦点点头。鸣乾晓得文锦看燕贵不像有四十二万家私的人,恐他胡乱对答,有误大局,因此代为答话。文锦深信不疑,对燕贵说:“如此,请邬老板陪我看看。这四十二万货堆放的地方。”燕贵原不知其中毛病,答应一声,便要引文锦去看。旁边急煞了杜鸣乾,又不能阻止燕贵,叫他不可引导的。默士见燕贵当真要引文锦走了,慌忙对文锦说:“协理,那旁泥水十分污秽,让我过去看了罢,协理不必上去,省得鞋袜肮脏。”文锦道:“你也随我来,现在我做了保险买卖,论不定常要到火烧场上,哪能顾得鞋袜肮脏。你若爱来,我们两人一同上去看看便了。”
默士无言可说,只得随在他背后,对鸣乾摇摇头,打个手势,指指燕贵似乎说怎么你的人,自己肯带他去看,这是你自己疏失,非我之过,休怪我不肯帮忙了。鸣乾咬牙切齿,暗恨燕贵不已。踏上火烧场,脚脚都是砖瓦,鼻孔中阵阵焦毛臭,地下又潮湿,又泥滑。文锦走不几步,已觉不受用了。猛抬头,见那边黑压压一大堆人,围作个圈儿,不知看些什么?问默士,他们瞧什么东西?默士也不知道,鸣乾说:“这是邬燕记一个学徒,烧杀在里面,怪可惨的。”
文锦听说,疾忙住脚,对鸣乾说:“杜翁你讲什么?可是里面还烧杀人吗?”鸣乾道:“正是。”文锦问死在那里?鸣乾答道:“就在货物一起。”文锦听了,回身不迭,拖了燕贵道:“邬老板我们不看了,那边有死人,怪可怕的。”鸣乾闻言,喜得几乎笑将出来。默士也摸着额角头,一同走下火常文锦悄向默士道:“我看他们既有人烧死在内,谅来也没甚弊病了。”默士答道:“这个自然。人命关天,他们岂肯为银钱小事,伤人一条性命。”文锦点头称是。又道:“如此我们这四十二万银子完全损失了,不过我想烟土一物,原本要烧过之后,方可吸食,现在也不过烧一烧,爬出来仍可卖钱。虽然整的换了散的,若能完全卖光了,说不定还有赚钱。”
默士对文锦微微一笑道:“协理你倒好算计,不过鸦片一物,最要干净,杂入气,便要发瀑,和了鲜血,吸之可以杀人。现经大火之后,这烟土已同泥土溶在一起,难保没有质和入,这还在其次。适才你没听他们讲,货旁边还烧杀一个人吗,焉能无鲜血流过,你若把他卖钱,日后吃杀了人,谁偿命呢?”文锦听说,叹了一口怨气,对默士道:“照你这般讲,四十二万银子一个钱也不值的。”默士点点头。文锦说:“我总有些舍不得。适才我曾派公司中两名出店,到此照料,想必都在近处,你替我唤一个过来。”默士依言,找了一名出店,走到文锦跟前,听他号令。文锦道:“你给我到火烧场上,爬些烧剩的烟土出来,让我看看,可还有用?”
那人领命,跑过去招呼了他的伙伴,同上火场寻土。鸣乾夹脚跟上去问他们,协理命你们何事?出店告诉他,协理要看烧剩烟土。鸣乾笑道:“这烟土烧过了,已和泥土一般,还想到哪里去找?我看你们的协理,真是外行,少停你们随便弄些什么东西,给他去看,只说是烧过性的烟土便了。”出店的答应晓得,走了一段,二人商量说:“烟土烧过了,灰和渣也可觅得的,为甚这位先生说无从寻觅呢?听他话中之意,只怕其中没有烟土在内罢,适才我们都得了他五块点心钱,少停还有饭钱到手,这点儿忙,一定要帮他的了。幸亏这里四周都是土栈,被烧的也不止一家,不如往几家火场上,寻些剩土,多杂些沙泥,拿去搪塞协理,只说都已没用了,就好算数。若照他教我们的法别,将别的物件去哄协理,若被看破,岂不是我们的过失。”
计议定当,依法行事。弄了拳头大一个泥团儿,送给文锦复命。文锦拿在手中,闻闻虽有些烟臭,挖开看看,尽是泥沙,对默士摇摇头说:“果然不出你之所料,一点儿不中用的了。”默士也耸耸肩胛。鸣乾过来问怎么样?文锦把团儿给他观看说:“你看,你的四十二万银子的实货都变了这个东西,将来一点儿用场没有。我们只拿你二千多银子,现在倒要赔你四十二万,真正是大蚀本,造化了你们。”鸣乾带笑道:“我们花这二千多银子,就防这一着,不然银子难道自己不能用,却要有劳你们用吗?”文锦无言,只说你们既有四十二万货被烧在内,现在可有凭据?鸣乾道:“焉能没有凭据,有邬燕记栈簿为凭。而且货由官银行转来,那边也有栈单。便是你们杜默士先生,那天曾到此间,亲眼目睹我们上这三十五箱大土的。”
文锦没话说了,只好盘问他因何起火,打算扳他一个差头,赖掉他的。不意鸣乾口齿更好,说:“因自来火管泄气,突然火发,施救无从,店中还烧死了一名学徒,可见变起不测,难以措手。老实说,现在的土价,逐步看高,我那三十五箱货,何止值四十二万银子,保险不过保的本钱,没保进赚头,你就如数赔了我,我们还吃亏不少数目呢!”文锦无话说了,问默士:“你看怎样办?”默士道:“既然出了保险单,收他的保险费,失事不赔,有关信用,无论如何,银子是一定要赔的了。”文锦皱皱眉头道:“这样我们回公司同经理商量了再讲罢。”
当下向鸣乾、燕贵二人道一声再会,仍和默士同坐马车回转公司。那时总理钱如海已到写字间,文锦进去见他,口还没开,就大受如海一顿埋怨,说:“老魏,你休得生气,不是我怪你的话,你就是太贪做生意的不好。你想四十二万银子,风火何等重大,当初王先生进来问我的时候,我原晓得独家担承不得的,只恐我一个人拒绝了,给外间人说一句某人做总理,独揽大权,放着协理不问,所以才教他来问你一句,不然,寻常小事,可以答应的,我不是都替你答应下了,也不必再烦劳你咧。可惜你不明白我的意思,轻口答应下了,后来你来告诉我,我说你不该独认的,那时若要转保出去,还来得及,偏偏你执迷不悟,反笑我死守范围,做不开生意。你我都是股东,我也不能强教你不做买卖,现在出了事,一批上便要拿出四十二万银子,你我自然没话说了。不过别的股东,他们岂不要责问我等,何以不转保出去的缘故。幸亏他只保四十二万,我们公司中资本尚能够数,倘使保了四百二十万,也不转给别人,将来失了事,请问你拿什么去赔人家呢?”
文锦听说,面涨通红,低头无语,只是叹气。挨了一阵,始对如海说:“现在我的错已错定了,真所谓后悔莫及,无法可施。适才我同默士商量,他说既出保单,一定要照赔他们,不能缺少的。我想若能挽一个人出来,向他们说情,犹如讲倒账一般,打个折头,少赔些也是好的。况姓杜的从前曾做你伙计,你若能出场去同他讲,一定肯卖你面子。若得打一个六折七折,银子也可省却好几万呢。”如海听说,连连摇头道:“老魏,你越说越弄出外行话来了。保险赔款,怎比得讲倒账。况他们又是完全烧掉的,若只遭些水渍,倒可打一个折头,或者他货少保额多,也可照货赔偿。现在听说他们的货,尚不止此数,保的还是进本,如何再好将他折扣。就是那来头人,从前曾做过我的伙计,奈他也是替人经手的,又不是他自己之货,我也不能放出做东家的势力去压制他,教他也万万吃亏不起。老实说,我经商数十年,能得有今日这点儿小小名气,也很不容易,决决没这张脸对人去进这些无理的话。不但失我自己面子,连公司中的信用也大有关碍。倘被他们传扬开去,将来还有什么人敢来请教我们保险呢!为今之计,外间的赔款数目虽大,也只好硬一硬头皮,拿出去,横竖迟早不能少他们一分一毫的,落得爽爽快快,一刀两段。至于我们内里,股东方面,也须开个茶话会,将此事通知他们,虽然是我等贪做生意之过,但究竟不比得营私作弊,赚了保险费,也是笔笔归公的,有赔款不教公司承认,教谁承认,免不得吃他们几句闲话,那也只好老老面皮咧。这还是条正路,像你适才异想天开,要人家打折头,讲倒账,这种丢脸丢在外间的事,除非你自己去办。好在接头这批生意,也是你的主意。常言一客不烦二主,请你协理先生有始有终,一手到底罢。”
文锦强笑道:“老海,你不必钝我,我原是个粗胚,那里有什么主意。适才同你商量的说话,也实因无可奈何,急出来的急法。既然使不得,作罢就是。但是你出的条程,果然很好,决定照此办法便了,到底你总理资格,言必有中,我这倒霉协理,动不动就弄得鸭屎臭散场,自今以后,我决不敢再出主意,连这断命协理之职,我也决计向股东会提出辞职了。”如海劝他说:“老魏何必如此。常言吃一回亏,学一回乖。这番也是你向来没有经验的缘故,致有此失。现在既然吃过这遭苦,日后只须小心几分就是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