鸣乾听了,摇摇头说:“这都是客人的事,犯不着便宜他们,我很愿意加补你们保险费,一则有了收条,我也可以交账。二则此中的扣头,也有数百两银子,何犯着轻轻放弃呢。”默士一听,暗想好得很,你只贪自己赚扣头,把客人的银子悔气,何异政府中人,贪着借款回扣,拚命借外债,把国民的脂膏悔气呢。因道:“那也无妨,你何不仍照章程开客人的账,多头落得自己到腰,岂不比扣头更多了。”鸣乾仍摇摇头道:“那个,有关信用,我决定依照章程补给你们保费便了。”
默士见说他不动,也没法可施。他本以为鸣乾听有银子便宜,一定肯答应他花些小费,他便可同王先生二一添作五均分。不期鸣乾恐转栈房不照章程补费,日后出了事,保险公司便有所藉口,故此务必补足他银子,免得后来再有周折。默士那知其意,十分失望而回。一路思想,我这位老兄,近来资格高了,连脾气也改变咧。从前一钱似命,利益不论大小,有隙拚命钻谋,此刻竟连几百金也掉头不顾,大是奇怪。到了写字间,王先生盼望已久,问他前途怎么说?默士没精打采的回话道:“还有什么可说,公事公办,照章程补费就是了。”
王先生一听,晓得好处不得到手,心中老大不愿意,将许多保险单摔了一地,捡一张起来,推上打字架,铁铁卜卜一阵打,心中不舒服,打的字也有错了,王先生用橡皮乱揩,揩得花花绿绿。默士在旁见了,说:“阿哟,你怎么弄得这般脏。”王先生气呼呼的答道:“横竖猪头三保的险,脏些何妨。”默士大笑。这回王先生一处不受用,处处不高兴。从前做这许多保单,只半天工夫,这番不过改一改栈房名头,却改了三天之久,仍着出店的送往邬燕记,燕贵慌忙转送到鸣乾那里。鸣乾早已预备下一张六百六十一两五钱银子的支票,仍命燕贵依前法掉换了支票送去,燕贵如法泡制,鸣乾得了收条,觉一切手续都已定当,只待择期下手。如海也望眼欲穿,把鸣乾唤到家中,催他从速行事。鸣乾回他手续初完,不能出之太急,至多十天之内,必能如愿以偿。如海大喜,命他仔细而行。事成之后,重重谢你。鸣乾回去,睡了一夜,又生出一条主意,暗下叮嘱阿荣,须要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阿荣依他的教导,每日锁了栈房门,出去饮酒吸烟,每每到半夜三更回来,喝得酩酊大醉。到了栈房内,一个人还要打五关,唱京调,不肯安睡。店中只有燕贵吃烟的睡得最迟,听他如此模样,过来对他说:“阿荣司务,请你安静些罢,这时候夜静更深,人人都已睡了,你一个人闹得他们六神不安,何苦呢?况且自来火通夜点着,多用了火表,也要多算钱的。”
阿荣便说:“哦,原来你老板舍不得自来火,这倒不打紧,我可以买洋蜡烛回来点的。”当夜他就跑出去,买了几封洋蜡烛回来,点得各处都是火,口中仍旧酒醉胡闹。燕贵无奈,只得待鸣乾来了告诉他,鸣乾听说,大发雷霆,当时将阿荣唤来,痛骂一顿。还要歇他生意。却是燕贵做好人,劝鸣乾息怒,阿荣以后须要改过自新,不准放肆。阿荣诺诺连声。这夜果然未敢出去,一个人在栈房中,打了几通五关,觉得厌烦,便闭了栈房门窗,出来到燕贵的常来的一间账房内,立在榻床旁边,看他吞云吐雾。燕贵因他是鸣乾用来的人,不敢不对他客气几分,即忙起身让坐。阿荣便坐在他对面。吸烟人本无贵贱,燕贵一个人吸闷烟,正觉乏味,得有人前来陪他,恰用得着,一面装烟,一面就和阿荣攀谈起来,先安慰他白天杜先生埋怨你的话,休得生气,我本是无心一句言语,不意他性急似火,事后我倒十分懊悔,实在很对你不住呢。阿荣笑说:“那有何妨,我本来自己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,吃了几盅酒,什么人都要得罪了。前几天只恐尚有言语冒犯之处,还求邬老板恕罪呢。”
燕贵听他讲话有礼,连称好说。自己手中本装着烟筒,问阿荣可爱吸?阿荣说:“邬老板自己请用罢,我喜欢烧烧的。”燕贵道:“这样我吸了一筒,让你横在这边,烧烟顺手。”当下嗽嗽一口气吸完烟,起身让阿荣过来横下。阿荣也老实不客气,挑他的烟,自烧自吸,口中不住赞他烟好。一边打泡,一边还放在鼻子旁边闻闻,连称好香。燕贵听阿荣赞他烟好,益发得意,便同阿荣演讲这烟的来历道:“我这烟,虽有六成波斯红土,二成川土,还有二成都是真正大土,烟灰也用顶上等的好灰,冷笼收膏,所以有这般的香味,吸下肚中,偏体爽快,不是内家,辨不出个中滋味。阿荣司务,我看你倒是很内行的呢!”阿荣笑道:“我不过欢喜这个,有时同朋友们香几筒玩玩,哪能算什么内行呢。”
二人谈谈说说,不知不觉,已挨了不少时候。阿荣打一个呵欠,伸伸赖腰,说:“连日多喝了酒,不想瞌睡,今儿清醒着,倒反要打盹了。”燕贵说:“时候也有十二点多钟了,没事早些睡罢。”阿荣起身,道一声明朝会,自去安歇。燕贵却重复横倒身躯,吸过烟瘾。还没吸到半筒烟,见阿荣又慌慌张张跑了出来,气喘吁吁说:“邬老板不好了,后面栈房内起火了。”燕贵还道是后面有人家失火,丢下烟枪,打算问他离此有多少远?不意猛一抬头,见半间屋子都发了红,才知火在自己家内,吓得他魂飞魄散,牙齿儿打战,连话也讲不清楚,只顾颤声说:“这这这这便怎么处?”阿荣道:“我也不知道火自那里来的,适才我过去开门,划一根洋火,顿时满屋子都是火了。”
燕贵此时方挣出一句话来说:“这是自来火管子泄气,快唤巡捕。”阿荣道:“唤不得巡捕的,巡捕来了,不论烧不烧,都要抓进巡捕房去罚钱,还是我们自己救熄的为妙。”燕贵方寸已乱,还有什么主见,听阿荣这般说,自己也拖着烟枪,跑到账房外面一看,见后进栈房门虽然闭着,那火舌都在门缝窗槛上下,时时吐露,浓烟密布,还带爆裂声音,可见火势着实不校燕贵又欲出去唤巡捕,阿荣只同他打岔,说最妙自己施救。口中虽然这般说,手脚一动不动。燕贵拖着枪,已在发抖,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救人。幸得楼上睡的一班伙计们,被浓烟浸入,都自睡梦中惊醒,有些来不及穿衣的,赤着膊子,奔到楼下,大呼小叫。燕贵一见他们下来,不说别话,先指挥他们救火。于是众人七手八脚,开自来水的开自来水,拎铅桶的拎铅桶。有几个捧着茶壶也想救火,内中有一位聪明朋友说:“栈房门闭着,水泼不进去,须得开了这扇门方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