鸣乾称赞道:“东翁这件事,实在办得独一无二,再好也没有。做伙计的五体投地,佩服之至。”如海大笑,唤跑堂的进来,开了几样菜,教鸣乾也点两样,鸣乾说:“东翁一人点了就是,做伙计的没一样不对胃口的。”如海说:“不兴,今儿我专诚请你,非得你自点他一二色不可。”鸣乾见如海如此敬重他,不便推辞,提笔在手,说:“这里福建菜馆,一只神仙鸡是出名的,我就点一样神仙鸡罢。”如海道声好,吩咐跑堂的开一瓶白兰地酒,亲自为鸣乾满斟一杯。鸣乾连称不敢,宾主二人,开怀畅饮,席间并不提及那些话,却引了许多闲言谈论。如海说:“看光景眼前时势不好,只恐大总统要想做皇帝了。”鸣乾道:“何以见得?”如海道:“你不看报上,说他解散国会,还买嘱什么人提介国体问题,这分明打算取消共和,回复君主,不想做皇帝做什么!”
鸣乾笑道:“不瞒乐翁说,我也难得看报,这些政治上的事情,和我们也没甚关系,我们自己也难得看报,这些政治上的事情,和我们也没甚关系,我们自己也没心思去管这种闲事,随他做总统也罢,做皇帝也罢,我们生意人,只晓得做买卖赚钱,有了钱,比做皇帝总统更适意,东翁你道是不是?”如海也笑道:“原是呢。便是他们做皇帝总统,也何尝不为赚钱而来。不过做皇帝,仿佛生意人吃货,打海底篱笆,要一个人独赚,就是美国的托拉司方法,做总统却在临时赚一批,后来须给别人赚了,说穿之后,和做生意人有甚分别呢。”二人谈谈说说,不知不觉,已酒足菜饱,彼此各吃一碗稀饭,揩罢手巾,写在如海账上。鸣乾道谢。如海笑道:“你喝醉了,朋友越老越变得客气起来咧。”
鸣乾也笑了一笑,又对如海说:“保险费,明儿保险单送来时,理应付给他们。不过我们药房中通庄银子,不能够数,还得请东翁打一张划条给我,存在庄上,方可出银票解保险费。”如海问有多少数目?鸣乾道:“一共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子。”如海说:“这样你跟我回去,我照数给你银行划条就是。不过由药房出银票付保险费,也恐不妥罢。”鸣乾道:“这个做伙计的早已虑及,故已运动了一个朋友,向他掉票,付给邬燕记,再由邬燕记出支票解保险费。就是那保险单,我也教他们送给邬燕记呢。”如海拍手称妙。鸣乾又道:“不过还有一桩,我那朋友,他答应出五天期的支票,这里划长,须给他明天即期的,让他便宜五天拆息,适才我已答应他了。”如海道:“这是极微细的数目,我就付他即期划条便了。”
鸣乾暗喜。当下二人出了菜馆,径往新闸如海家内,进书房,鸣乾坐下,如海开银箱取出银行划条,填了二千六百四十六两一张,交给鸣乾。鸣乾接来怀在身畔,正欲告辞,忽然楼上打发一名丫环下来,请杜师爷慢走,奶奶有话相问,马上就要下来了。鸣乾猛想起,昨儿主母托他请黄医生这件事,今儿早起,忘向医生说了,恐被薛氏见怪,先对如海说:“啊哟,我今天早上为着打栈单,和租邬燕记房子两桩事,来不及知照黄医生,来此替奶奶看病,这是奶奶昨晚托我的,实在该死。”
如海此时,已多喝了酒,听鸣乾这般说便道:“你听她呢,她们女人有一点小病,就爱装腔作势,要请什么医生,你先回去就是,少停我替你对她说便了。”鸣乾趁此机会,溜之大吉。薛氏下来,不见鸣乾,问如海你的伙计那里去了?如海道:“他有他的正经,自然回店去了。”薛氏道:“我不是打发人教他等一会的吗,他怎么这般要紧跑了呢?”如海道:“是我打发他有事,命他先走的。他是我的伙计,我要他走,他自然只得走咧。”
薛氏怒道:“我又不同你淘气,你为甚讲这些话?我因昨儿托他请黄医生看病,今儿医生没有来,因此想问问他,几时医生有空,他等我不及要跑,自然只得让他跑的,为何要你对我强声硬气,大约你这人要变死咧。”如海笑道:“还是留我活着的好罢。我活着你做少奶奶,享福受用,而且我不久就要发财,我死了财既发不成,还要拖亏空,更带累你做孤孀,论理我又没亲生儿子,要银钱何用,死也没甚丢不下,只搭不得一个你呢。”
薛氏听他言语不利,一手掩住他的口,说你酒喝醉了,快到房里睡罢。如海哼哼哈哈,随他上楼。这时鸣乾也到了药房,先要紧打电话到医院中,通知黄医生,明儿早上,往钱老板公馆,替奶奶治病,他若问你今儿为甚不去,你只说事忙没空便了。医生应允。鸣乾放下听筒,觉得忙了一天,身子颇乏,也就早为安歇。一宿无话,来日起身,鸣乾第一要紧的便是如海隔夜给他的一张划条,打发人落回单簿,送往钱庄上,收了他的账,然后带着自己的一张支票,往宝善街邬燕记土栈,找寻燕贵。燕贵见了他,已不敢放出从前做朋友时候的面目,因鸣乾曾答应他支三十块钱一个月的薪俸,自己便是他伙计,所以恭恭敬敬,同他进账房坐了。鸣乾问燕贵,你现在可有钱庄往来?燕贵道:“不瞒杜翁说,钱庄往来,虽有一家,起先本由一个朋友担保一千两银子进出的,我因独家往来,不能不自绷场面,所以一向没敢用透头他们,宁使别处移东补西,庄款可分毫没敢妄动,故而今年财神生日,他们依旧献元宝,送往来摺子给我们,不意我这朋友,他不知在哪里得了风声,恐怕我小店支持不下,套在他的颈上,突然向庄上取消担保。幸亏那跑街先生,常到这里来吸鸦片烟,同我相好,留我的面子,没将那庄摺要回去。然而无人作保,已用不动银子,必须有钱付了进去,方能打得出他们的票子呢。”
鸣乾听了,点点头,又问:“你这里可有支票簿吗?”燕贵道:“有虽有一本,不过牌面好的人,写出去可当银子,我们坏牌面,填了字,当他草纸用,还怕有墨迹在上,未免糟蹋圣贤,很觉罪过呢。”鸣乾道:“只消有支票簿好了。我因用你的名字,保了一批险,不便自己出票子付保险费,必须掉用你的支票。至于钱庄解款,有我替你付进去的,包你不坍台便了。”燕贵笑道:“那个你帮我热闹热闹,绷绷我的场面,有甚不妙。况且这里邬燕记,已不是我姓邬的了,是你自己之产,你爱将他怎样,便由你怎样就是。”说时打开账箱,将庄摺联票,和许多图章,一并交给鸣乾。鸣乾揭开联票簿,见还没开过簿面,觉得填第一号的,拿出去不甚好看,因剩开二十张,仍教燕贵落笔,填一张第二十一号支票,二千六百四十六两五天期银子,又教他开了知照单,附入自己那线支票,一并夹在庄摺内,命一个小学生送往钱庄过账。这里鸣乾安排定当,专候保险公司送单子的人来。不多工夫,果然富国公司打发一名出店,送保险单来了,附着一张字条,教他们送银子去取收条,上面不注多少数目,这是王先生照顾鸣乾,恐他从中赚着后手,因此不落笔迹,免被旁人看破。鸣乾本是内家,一见颇感他的情意,当下盖印邬燕记回单,给那出店走后,自己也用邬燕记送银簿,落了银子数目,对燕贵说:“你这里可有伶巧些的学徒,请你打发一个,将这银票送往富国公司,必须带回收条,不可弄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