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鸣乾怀着栈单,出了官银行,且不回转药房,先到富国保险公司,寻他老弟默士。恰巧默士出外兜生意去了,鸣乾不便直接去见如海,只得同一个专管保险单的王先生接头。鸣乾道:“有一批交易,作成贵公司。”王先生道:“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。请问保什么所在?”鸣乾说:“就是官银行的栈房,现有细账一张,须做七份保单,每张六万两,总数四十二万银子。”王先生接账一看,说:“哦,原来是烟土,怪道有这般大的数目。现在这种买卖,倒很可做得,足下可谓善于理财了。”鸣乾笑道:“理财果然理财,不过理的不是大财,却是一种小财。我本行原是药房生意,新近认得了几个土客人,替你们兜来这一批保险交易,别的不打紧,先问你有多少回扣?有一家公司答应我七折扣头,我没肯给他们做。你若能给我七折之外,再打一个九扣,我就让你们做,不然你旧作成那一家公司去了。”
王先生算了一算道:“这官银行栈房,虽然也是洋栈,所惜地段落得不好,左右都是机器厂,照我们章程上,要算二等收费,每年十两一千,打七折实收七两银子,已是极苛刻的了。若再加一个九扣,变了六两三钱,只恐交账不落呢。”鸣乾道:“你要晓得,这批生意数目很大,就将每千六两三钱算,四十二万银子,已有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子保费,这种大交易,错过了岂不可惜。”
王先生道:“总数虽大,不过我们保险公司规矩,每一地段,保数都有一定限制,多则十余万,少则七八万,过了限,便要分给别家公司转保。同行往来也不过七折九扣,像你这回所来的四十二万交易,我们自己公司中至多认了十万,其余三十二万必须转保出去,这样岂不是变作白当差了么!”鸣乾道:“为何一定要转保呢?”王先生道:“这是保险公司老祖宗的传家秘诀。因一家保险公司,预备金原不能如他们保单上所印的资本现金若干万那般充足。然而保户失事,那赔款却不能少人家一厘一毫的。但保了人家的险,决不能保人家不失火,倘若贪做生意,保险之数,超出预备金之外,万一失了事,交不出赔款,如何了得。而且失火也决不能限定火神菩萨,每次只烧一处的,故极少也预备同时有三四处失事,赔款能够当场应付,所以保险公司,有四十万预备金的,只能限定每一处保险十万,五十万的便是十二万,多少依此推算,现在本公司股本虽定一百万,实收只八十万,内中二十万划出来专做押款生意,十足预备金还有六十万,每处本有十五万的限制,不过官银行的栈房,这里已接过别一保户五万平安险,所以现在只剩得十万保额了。”
鸣乾听说,暗想不好,这句话如海未曾同我谈及,我还以为富国公司一家保的,将来失了火,教默士出去看一趟,自家人办自己的事,可以含含糊糊的告报,倘若夹入别的公司派人验看,到底眼睛鼻子人人有的,真土假土,火烧之后,看虽看不出,气息也辨得出,倘若弄穿绷了,偷鸡不着失把米,还在其次,倘被保险公司告了一状,这官司还吃得出头吗!所以我现在不保则已,保却一定要富国公司独家接手方好。想了一想,故意摇摇头说:“你们这种主意,可称得呆极笨极了。这一定是外国人出的章程,他们在中国保险公司开得很多,因见中国人,也有开保险公司的,深恐你们中国人帮助中国人,生意被中国公司独揽了去,外国公司便没有交易,因此定出这种章程,教你们中国公司难有大交易,也不能独接,让他们均分利益,真正是很恶的主意。可惜你们还执迷不悟,服服帖帖的去上他们当呢。”
王先生道:“那也并没有一定章程,多保少保,原没人过问,不过看各家公司经理人的胆量,稳健的自然逾限而止。有些胆泼的,超出额外,也不时听得。然而从未闻有人因他保险过额,罚他的银子,故此生意各家各做,外国公司有时过了额,也分给中国公司转保,所以也不能一口说定,外国人给当我们上呢。” 鸣乾微笑道:“岂不闻来而不往,非礼也。这是他们做生意的秘诀,来了一桩,却要哄你们十桩,到底仍旧中国人分给外国人的多罢。”王先生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鸣乾笑道:“如何?我看既然你们多保了并无罚款,这一笔生意,尽可自己接手,不必再分给别家转保,虽则你们自己接手,和别家转保,与我并无关系,其实却是我希望你们公司发达,生意做得开拓,因此劝你们不必钻外国人的圈套。要知保瑜这桩事,实在是毫无交待的。大凡一个人。花了本钱办一批货,或者别的东西,倘若不存心欺诈,谁不想日后卖出,大大的赚一票银子,那一个肯无缘无故,粗心大意,失火烧了,放着买卖不做,却向保险公司要赔款,这是情理上没有的事。所以要保险者,无非自己安慰自己,倘使不幸失事,本钱还有着落,分明送几两银子,给保险公司赚了,买自己安心。故此开了保险公司,只愁没人照顾生意,若有人肯来保险,没一文不是赚头。像我们中国人开保险行,得有你们富国公司今日的局面,着实谈何容易。现在外间生意也做开了,有人前来保险,你倒虑着那外国人所定的不相干的限制,牢牢守住范围,将好好交易,推给别家,有了钱,自己并非不能赚,却去照顾旁人,岂不可惜。”说罢摇头叹息。王先生听了,亦颇动容道:“杜先生这片话果然大有道理,所惜我等没有权柄,这权柄却在总理协理的手中呢。”
鸣乾道:“如此你何不将我这片话,去同总理商议,看来他也一定赞成。你对他说,我这批保险纲,可必须要七折九扣。倘若还要扣克我的,未免难以为情。”王先生听说,觉七折九扣,自己也无权解决,不如一并去问总理,看他如何发付?因向鸣乾道:“请杜先生略坐片刻,让我去同总理商量,再给你回音如何?”鸣乾答道:“使得。”心中喜不自胜。他一想他们总理,便是如海,若同如海商量,和与我自己商量有甚分别”
暗笑王先生无知,入他彀中。当下王先生走进总理室,见如海正在低头看报,口中衔着雪茄烟,一手扶头,眉尖紧皱,颇为出神,自己不敢惊动,他在他写字台边站定。如海别转头见了他,问他何事?王先生便把杜某所介绍的一批大交易,他意欲多打一个九扣,这生意若是自己能接的,倒大可做得,所惜数目出了额,若要转出去,就未免合不上算了。照姓杜的意思,他劝我们冒一下子险,独家承接,免得利权外溢。听他的话,也颇有道理,不过我等不敢做主,请总理定夺。如海听了,暗暗佩服鸣乾细到,他不肯让给别家接手,一定防着出事之后,被外人察出破绽。这里验着火场的是杜默士,自家人不妨上下其手。他教王先生进来问我,也是绝好过门,明晓得我决无不肯答应之理。不过他没想到我若答应下了,这风火便都在我一人身上。将来不出事便罢,出了事,众股东一定向我责问的。但这笔保险,也专为出事而来,日后焉有不出事之理。我既已明知,何必故犯,这风险也犯不着再去担当。好在公司中,除却我总理以外,还有一个协理魏文锦,也可做得主,他又是糊糊涂涂,专门同人和调的,听有利益,决不致发生阻力,一样如此,这水晶木梢,也落得让他去掮掮。主意既定,笑向王先生道:“这件生意,果然做得。不过此事,我也不能做主,是协理魏先生的权限,你不如照这片话去问他,他教你怎样,你就怎样的办便了。”
王先生自进富国公司以来,还是第一次听得总理先生,说出协理的权限,自己不能做主这句话,心中颇觉纳罕,只得出了总理室,到楼上文锦的一间协理室中。可巧文锦横在大沙发上瞌,两眼似闭非闭,头歪口开,涎流满腮,形状好不难看。王先生见了,又气又好笑,走到他旁边,叫了几声魏先生,将文锦惊醒,一跃而起,就用袍袖揩干了口角上的涎沫,朦胧双眼,问王先生什么事?王先生重复将告诉如海的这篇话,对他说了一遍。又说:“总理先生不能做主,须请协理裁夺。”文锦听总理不能做主的事,要他裁夺,仿佛加官晋了爵一般,身子顿高二尺,连瞌睡虫也吓跑了,一时兴致非常,说:“这姓杜的在哪里呢?请他进来谈谈何妨。”这是文锦要在来人面前装阔,显显自己大权在握之意。王先生将鸣乾邀到楼上,文锦原认得他,见了道:“哦,原来是你,我还道什么人呢。”
鸣乾从前叫惯文锦魏大人,此时不便改口,上前打恭作揖,尊了声魏大人,文锦招呼他坐下,说:“你好啊!现在贵药房生意大约也好得很呢。”鸣乾道:“不敢。药房生意,不过如此。我在外间还带着掮掮土,故有一批保险交易,要烦贵公司保险。”文锦接口道:“就是那四十二万的保险吗?适才老王已告诉过我了,本来是不能我们独家接手的,皆因你的来头,所以我特别通融,归我们独家担承。还有那七折九扣,也是瞧你面上,特别减让一次,下不为例。这是我特许你的利益,要不是我做主,只恐你的旧东家老海,他也不能答应你呢。”
鸣乾起初听如海将此事推在协理身上,心中暗为纳闷,想如海为甚将这极容易的事,推三推四,只消他自己答应一句,王先生出了保单,百事顺利,偏偏要推给不相干的协理魏文锦做主,倘他不肯答应,岂非变作功亏一篑,自己弄自己的头颈了吗!此时一听文锦这片话,不觉恍然大悟,晓得他是一个混蛋,头路未清,利害不明,一味胡闹。如海知他脾气,有意将这圈儿套在他的头上,自己一点不担风火,好妙主意,果然不愧我的东家。他东伙二人互相钦佩,不露痕迹。文锦还蒙在鼓内,看鸣乾沉吟,自己面有得色,拍拍他的户胛,笑道:“何如?你为甚不早一刻来见我,也好省说许多话咧。”鸣乾慌忙称谢出来,与王先生一同下楼。一面走,一面对王先生说:“费神你赶快做好保险单,连同收条,一并送到宝善街邬燕记土栈,当场给你银票。请你明日饭前一定要送去的,我在那里等你,多多有劳,改日请你吃酒。”王先生笑道:“你多赚了这个九扣,理应请我多吃几次大餐呢。”鸣乾也笑道:“当然的。”
彼此分手,王先生回转写字间,摊开大洋簿,留了底,然后再一张张照填保险单。那时默士也回来了,看见账簿,问道:“这笔四十二万的,你想转多少,给哪几家呢?”王先生道:“我们公司自己担承,不转了。”默士惊道:“不转吗?这是谁的主意?”王先生说:“协理吩咐的。”默士更骇异道:“你为何不问总理呢?”王先生说:“总理自己做主不下,故教我请协理裁夺。”默士原是聪明人,一听这句话,晓得内中必有奥妙,即忙改口,问是谁的来头?王先生说是药房中姓杜的,据说和你自己人呢。默士听了,更为明白。因如海、鸣乾未曾同他说明,自己不便去问破他的,只可冷眼旁观,如何结局,丢过这边。
再说鸣乾欢欢喜喜的回转药房,开铁箱将栈单藏好,顺手带出一个庄揩,一本联票簿,是他私人名义,同钱庄往来的,抽开揩子看看,已有四千多存款,心中非常得意。当即摊开联票簿,打了张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子,六天期的支票,又照数开了一张知照单,夹在揩子内,自言自语道:“这关照条且慢送去,先问钱老板要银子。银子到手,再将我的支票送往邬燕记,教老邬掉一张支票,付给保险公司,到期时再去关照,彼此斧头吃着凿子,凿子吃着木头一解都解,各不落空。做生意理该如此,才不冒险呢。”说时外面唤他听电话,鸣乾慌忙将庄揩联票藏好,出来一听,乃是如海打来的,叫他七点钟小有天晚饭。鸣乾看时候才只五点半,又勾当了几件琐事,将近七点钟时分,方换了衣服,前往小有天菜馆,会他老板。
如海早已在彼,见了他,笑问事情办得怎样了?鸣乾道:“栈单早已掉好,适才来保险,这段事想必你已知道咧,我没晓得保险行章程,还有限止,多了便要转出去,幸亏同王先生闲谈说起此事,不然糊糊涂涂的保了,日后准要闹出乱子。”如海道:“这是我的疏失,不过我虽然知道有这一个规矩,实因别的事情太多,这些琐屑,都由他们一班人经手办的,故我各色虑到,单单漏却这一句,没同你商量,幸亏你足智多谋,哄得姓王的落你圈套,进来同我说,我想我若答应了,一则是我的风火,二则我和你到底有几分嫌疑。若不预先撇开,到后来免不得与人一个破绽。横竖老魏是个糊涂蛋,落得请他掮这个木梢。你走之后,他进来告诉我,答应这一件事,我有意说他干得太冒险,他还和我争了一番,说并不冒险,有生意怎可不做,火神菩萨未必因我冒险之故,有意同我们作对,单单拣中了这一票烧的。日后股东责问起来,我就可以推头协理贪做生意,与我不相干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