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氏接见,问他杜先生来此找你何事?如海素不喜欢将外间的事,在家中妻女面前谈论,回言是药房中的交易,没甚大事,时候不早了,我们睡罢。薛氏无话,陪他安歇。我且休提。再表鸣乾回转药房,心想这一趟如海教我干的事,他虽答应我重谢,但收赊的不如捞现的,能能有后手可赚,不赚他岂不太冤。这二千元使费,我极少也须弄他一千五百元,将来就使如海的计划失败了,我这笔钱却一点儿不落空。所谓有福同享,有难并不同当。常言能人背后有能人,可惜我没如海般手势,不然我的才能,并非夸口,实比他高出百倍呢。这一夜他适意极了,睡中仿佛这场火放了之后,保险行赔来三十余万银子,如海忽然天良发现,对鸣乾说:“这笔钱损人利己,子孙不昌,我一个也不要了,一并送给你罢。鸣乾平白地得了这许多银子,不知如何用法,眼看看四面皆是钞票洋钱,自己身体便埋在银子中间,连路都没有了。一时惊喜交作,醒来红日满窗,早已天光明亮。
鸣乾慌忙起来,揩了面,吃过泡饭,先要紧将一百块钱,送往宝善街邬燕记土栈,和他定局房子的事。那时燕生还未起来,鸣乾将他自被窝中拖起,给他这一百块钱。燕贵千谢万谢,鸣乾要了他一张笔据,带回药房,在铁箱中藏好。见时候还早,晓得伯宣架子很大,极早须在十一点半,或是十二点钟方到官银行。因他是监督,监督倘若来早了,岂不有失了他监督的架子。宁使会客室中,等他讲话的人,挨一挨二的前来候他,他却适适意意,在公馆中看他姨太太梳头,有时帮着剔剔木梳,非常有趣。哪想到许多人等得他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呢。及至到了时候,他先将牛奶饼干把肚子塞饱了,然后再到官银行,挨次见客,叫名头在银行用饭。开饭之时,正当他见客的当儿。一班师爷们,不能不枵腹等他。待他见完客,差不多要两点多钟,饭冷了,菜也冰了,他坐下去,吃不到浅浅几口,别人一早就来办事,到此时饿着肚子,就是冷饭冷菜,也不能不向肚子里塞,这是历来一班大人物的惯态,也不独伯宣为然。鸣乾知之有素,不愿意早去了做呆人,落得吃过饭前去。恰巧阿荣也来了,走进账房,尊声杜先生。鸣乾说:“你来了么,很好。栈房里正缺人合药,你快些去帮忙罢。”
阿荣答声去了。旁边有位账房先生,平日最和阿荣作对,此时见他又来,心中大不舒服,上前对鸣乾说:“这阿荣,经理先生不是已将他歇了的吗?今儿怎的又来了?况我们栈房内,这几天正愁人多事少,经理先生为什么要他帮忙?倘若留他在此,恐他日后又要和从前一般撒野,目无上下了。”鸣乾微笑道:“这阿荣乃是我们钱老板的旧人,从前虽然撒野,倒也没做过什么犯法违条的事,我虽然讲过要歇他,也不过背后谈论,当面并没将他辞歇,此番他病了许多时,仍到这里来,足见他心中还不忘旧主,我若不收留他,岂不要被人说我一句没容人之量么!昨天钱老板到此,还念他办事能干,所以我委实不便辞他生意。足下倘不赞同,何妨亲自去向钱老板讲一句呢。”这账房先生大触霉头,出来连呼倒灶,现在朝代改了,怕的就天翻地覆咧。经理先生居然回护一个出店,我们做账房的,还有什么场面,明儿准备卷铺盖走路罢。一众伙计听了,争问他什么回事?账房先生说:“岂有此理。”
即将阿荣的一段事,告诉他们知道,并声明要辞生意。众人都劝他说:“这个你又何必生气,用人之权,原是他们经理老板的。用的人好,日后有利益,也是他们所得。用的人坏,有祸患,也是他们担当,与我们原本风牛马毫无关系。你适才对他说的,原是一句忠告,不过忠言逆耳,良药苦口,从古已然,他现在虽然不听你的话,日后自有想到你的日子,你此时何必无端同他们斗这种闲气,自己吃了亏,还不免被人笑你太呆呢!”账房先生听了,想想果然自己赌气走了出去,寻生意也很烦难,犯不着为一个出店,弄掉自己饭碗,因此也不预备再卷铺盖了。吃饭时候,反向鸣乾说:“阿荣的工钱,自他告假到现在,没有支过,这笔钱照例是不能扣他的,我适才已算过,共存六十三元有零,都已收他的账了。”
鸣乾点头称好,心中暗笑他变迁得好快。饭后鸣乾不敢耽搁,带了栈单,径往官银行过户,果然不出所料,伯宣还未用饭。鸣乾因栈单过户,颇费时刻,自己吃过了饭,倘然就去和伯宣谈论,他虽没甚话说,累得一班师爷们,都饿着肚皮等用饭,岂不要暗下唾骂。因此一个人耐心坐在会客室看报,待伯宣用了饭,再进去接洽。本来栈单过户,乃是小事,无须与银行监督当面接洽,皆因这一回,如海之意,要使伯宣晓得他已将存土卖给了别人,倘直接向醉单处过户,伯宣从何得知,存着这层意思,故鸣乾不惮周折,务必要同伯宣当面接头。等候他吃罢饭,教当差的传进一张名片,伯宣看了杜鸣乾三字,一时想不起是谁,说声请。鸣乾整一整衣冠进内,伯宣见了面,方想起他是如海的伙计,现已升为药房经理,不敢怠慢,说声请坐,鸣乾欠伸坐下,口称监督先生久违了,某奉敝东之命,特来请监督的安。本来敝东要亲自来的。因这几天富国公司,正在结账,预备造报告册,事情很为忙碌。敝东身为经理,不便擅离职守,所以命我专诚到此,拜候监督。因敝东从前有几箱土,存在宝栈内,陆续提出的也已不少,现在还剩三十五箱货,照敝东的意思,还要捺几时。不过内中别人的股份占着多数,别人都说要卖,敝东不便强作主张,故已分批脱手,但暂时并不就要提货,仍旧存放在贵栈内。不过这几张单,须要请监督费神,命栈单处分一分,原本十箱的三张,还有一张提剩五箱,现在都要改作每张五箱,共做七张栈单,这货主的户名,也须改为七家,另有花名单一张在此,种种有劳,敝东说日后登门道谢。说时,将栈单连同花名账,双手呈上。
伯宣听鸣乾讲话,大为恭敬,心中非常适意。接了鸣乾的栈单,略一过目,便提笔自己签了个字,按电铃唤听差进来,命他拿出去照填新单,批销旧单,一面笑向鸣乾道:“贵东现在发了大财咧,到底他有眼力,捺这一百箱土,很不容易,你想多大的银根,教别人吓也吓杀了,现在一本数倍的利,也只好看他赚钱,普天下做买卖的人,必须有胆量,方能发财。没有胆,只好一辈子摸别人屁股。不过他也忒煞刁钻了,什么事都合我的伙。单单这种好买卖,连提都不同我提一句,不然,有我一份,岂不也可弄他几万银子用用吗!现在我看捺下去,还有利益,老海的眼光到底不差,所惜那班合伙的不知什么人,三心两意把他卖了,实在可惜。若使有我的份,我是决不赞成卖的。”呜乾也信口和了他几句调,诗栈单做好,由那管理栈单的先生亲自送进来。伯宣点明七张无误,交给鸣乾。鸣乾接了,称谢出来,非常欢喜。正是:甘言易博旁人信,毒计谁防暗地埋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