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阴似箭,弹指月余。李氏腿伤日渐平复,钱家诸人,除了如海以外,并未有第二人前来探望。邵氏赋姓好静,也不愿有人来扰她,终日闭门枯坐,有时自己作些活计。李氏却是饱食而后安眠,安眠而后饱食。起初固然适意,积久渐觉沉闷。那天忽然有个人来探望她们,王氏婆媳见了此人,恰如久旱逢甘雨,他乡遇故知一般,十分欢迎。你道这人是谁?原来便是陈家的梳头娘姨张妈,据张妈自言,自她们婆媳俩走后,心中记念得什么似的,每思偷个空儿来瞧一趟,无如陈太太又病了,要汤要水,时刻不能离身。待她病好之后,又忙着预备搬回家去。目今陈太太等都已搬回城内,我也得了空,因此特地出城来探望你们,不知妈妈的腿伤究竟如何了?李氏道:“谢天谢地,多亏钱家少爷仗义,黄医生尽力,如今伤势已日见平复。自己一人,也可蹩着走几步了。但不知陈太太搬后,我家还有两只衣箱,未知可曾带进城去没有?”
张妈道:“这却未曾,至今还锁在钱家空屋内。只因城内你家原址,目今已租与别的房客,待你病好之后,也须另租房屋。城内城外,一时未定。搬来搬去,岂不多费周折,所以搁着未动。况且放在钱家,也和陈家一搬,决不致有走失之虑的。”李氏道:“那却无妨。不过房屋一事,很觉有些尴尬。你也晓得的,这医院内不比别处,病一好马上便要动身,我此时又不能出去自看房屋,倘若待到腿伤好后再去,岂不太迟了,所以千万还要费你的神,替我在萨珠弄附近打听打听,可有相当屋子,地方不在乎大,只要清爽些儿,房钱三四块之谱。倘若寻得了,请你赶快来告诉我一声,也可使我们安心。所以要借在萨珠弄附近,一则你往来近便,二则那边的左邻右舍,都已混熟了。倘若换了所在,又要几个月陌生。三则买物件,那边似乎也比别处便当。这件事我们可重托你了。”
张妈道:“这事我准替你办便了。但我在钱家时,曾闻薛氏奶奶说起,你们如其一时找不到屋子,仍可在他家暂住几时,你们何须急急呢?”邵氏听说冷笑道:“虽然她这般厚待,我却不愿意一辈子依人过活呢,你尽给我找屋子便了,我罚咒也不上她家的门咧。”张妈笑道:“好嫂子,你的脾气真和男子一般,处处讲气节,若教我啊,可不能这般说了。我们女流之辈,终究要靠着人家过活,并不是说帮人呢,说来说去,女人家终吃亏一着,处处不能独立,除非有了十万八万家私,然而若没个体心贴意的男子料理,也难保不被人算计了去。唉,我老昏了,说话时常夹七缠八,方才讲房子上头的话儿,忽然牵到那里去了。这屋子一事,我准定给你们效劳便了。”邵氏默然。张妈又和李氏高谈阔论起来。这天午膳时,如海因事不到,却着人送了一封信给黄医生,令他依信办理。黄医生忙叫了几样菜,另打两瓶好酒,亲送到李氏房中。李氏见了,诧异道:“许久未吃酒了,怎么今儿忽地叫起酒来?”
黄医生道:“这是我们院主意思。他自己因有别项应酬,今儿不能来了。”李氏道:“那更奇极了。自己不来,为什么叫酒呢?”又笑向张妈道:“莫非他知道你来了,所以特地为你叫的酒吗?”张妈涨红了脸道:“我是什么人,他为我备酒,况且我打从城里出来,他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,怎能知道我到这里来呢。大约他因你伤处好了,所以请你吃些酒,活活血脉,亦未可知。”黄医生在旁接口道:“果然我和院主谈及这句话,恰被这位妈妈道着了。”张妈笑道:“如何?”
黄医生也笑了一笑,闭门自去。里边张妈便和李氏开怀畅饮。邵氏因不能喝酒,只吃了一碗饭,径自回房去了。张妈待李氏酒至八分光景,四顾无人,悄悄向李氏道:“我有一句最不中听的话儿,意欲不说,于你前途大有关系,又恐错过了这绝好机会。倘若说了,又怕你动气。究竟与我自己并没有什么利益,不过我生来是个热心人,专爱管闲事,常把别人的事儿当作自己的,反把自己的丢在脑后。我为着你家这件事,真所谓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监,无缘无故,天天挂在心上。今儿恰巧有一个机会,落在我手内。在我的意思,于所说的那话儿,是再好也没有的,但不知你们心中如何?意欲问你们一声儿,又很不容易开这张口。左思右想,还是给你们说的好。”说着又沉吟了一会道:“说了呢,又恐你老人家动气。常言道:是非只为多开口,烦恼皆因强出头。还是不说罢。”言毕,笑吟吟的举杯一饮而尽道:“你怎不干了这一盅呢?”
李氏听她吞吞吐吐,没头没脑,觉得耳朵里痒不可耐,也无心喝酒,急于盘问她究竟说的甚事?张妈却笑而不言,举筷夹了块烧鸭,向口内直送。李氏急了,一手抓住了张妈的右臂,把那块烧鸭落台上道:“你若不说,我永不让你吃喝到口。倘若你好意告诉我们话儿,我焉能动气。照这样的吞吞吐吐,可真令人冒火咧。”张妈笑道:“我说我说,你放了手呢。”说着,回头看了一看,才道:“这句话我说便说了,但在未说之先,却要你答应一句话儿,便是这件事,你能赞成固好,如其不赞成,可不能把这件事放在心上,只当我没说,或者当我告诉你别家的事情,与你们不相干的。便在你家邵氏嫂嫂跟前,也不能露口,你可能答应我吗?”李氏道:“我答应了,你说罢。”
张妈又回头看了一看,把坐椅移近李氏跟前,低声道:“你可记得当日在钱家时,我同你说起钱家少爷要纳妾的话吗?那时还是我们臆测之辞,不料目今竟要实行了。昨儿他差人叫了我去,亲自托我这件事,命我为他物色一个良家女子,年纪约在二十左右,相貌不在乎美丑,只要人品贤慧,便能合意。我本有一个外甥女儿,住在苏州,年纪才只十八岁,品貌还过得去,讲到性格,真是再好也没有。合村的人,没一个不称她大贤大慧。还有做活一层,更是无所不知,无所不晓。粗自洗衣上灶,细至描龙绣凤,件件来得。当时我要为她成全了这头亲事,后来忽然想起你家。”说到这里,又探头四下观看,见没人在旁,才接下去道:“你家这位嫂嫂,今年年纪尚青,可惜丧了丈夫,守节固然是女子大义,然而也要审时度势,或资财可守,或后顾无忧,才可抱着一片冰心,去到那节妇祠中占一席地位。若仗着一腔血气,贸然从事,待到日暮途穷,后悔何及。即以目前而论,你也是一把年纪了,府上的根底,我虽然不能仔细,然而寻常经纪人家,谁积着多少银子。目下米珠薪桂,一天天的开销,却是少不得的。讲到手指头上的进款,那能抵当得住,常言说得好:宁未雨而绸缪,毋临渴而掘井。且孀妇再醮,并不是不体面的事。所以我斗胆说一句荒唐的话儿,不如把嫂嫂许给了他家的少爷,一则两下都晓得脾气,免却猜疑;二则钱氏一家,都与嫂嫂相投,若做了他家的如夫人,一定上下融洽,岂不更为得所。到了那时,你老人家也不愁没个安身之处了。愚见如此,未知你的意下如何?”
李氏听了半晌无言。张妈又道:“并非我劝你逼媳妇改节,须知世间妇女,守节的很多,得建坊入祠的,能有几个,先要有财有势,然后地方上官绅才肯殷勤旌表。若是贫家妇女,纵令苦节终身,更有谁来睬你。试到贞节祠中一看,其中木主,大都出自绅富之家,难道富贵人家妇女都知道守节,贫苦人家妇女便不知守节。我佣食半生,也不知踏过了几多人家门限,觉得富贵之家,每多骄奢淫佚,反不如贫家夫妇,两口儿劳心劳力,厮守得十分恩爱,一旦琴亡镜破,若非十二分过不了日子,也未必肯朝秦暮楚,因何被旌的寥寥无几?可知财势二字,确是大有作用。常言识时务者为俊杰,你上了些年纪,难道还看不透么?”
李氏踌躇道:“这事我却不能作主。她的脾气,你是知道的,不得法便要寻死觅活,我除了她,已无第二人可靠了,所以万不能同她说这话,还是你自去问她,她若应允了,我便由她。她若不答应,我也不能强她。”张妈听说,心中暗喜便道:“如此我问嫂嫂去。”说着径走向邵氏这边。那时邵氏正靠在沙发椅上眼看着床横头一扇小门,呆呆发愣,见张妈过来,慌忙赔笑让坐。张妈笑向邵氏道:“恭喜嫂嫂,贺喜嫂嫂。”邵氏听了,脸一红道:“你醉了吗?什么喜不喜呢?”
张妈笑嘻嘻的挨在邵氏坐的那张椅上坐了,一手搭在邵氏肩头,附耳低低捣了半天鬼。邵氏听毕,忸怩道:“这事羞答答的,教人怎生开口,你还是去问老的,我本是她家人,她说甚么,我决不违抗便了。”张妈笑道:“你偏要这般说,老的正在听你的回音呢!你能应允了,她决不致生什么枝节的。”邵氏道:“既如此,我还要请你去通知他一声,他可能答应我两件事。他若答应了,我也答应,他若不能答应,我们还是自回家去。第一件,我家这位婆婆,便和我自己母亲一般,我若跟了他,他须要当她老人家丈母般看待,养老送终之礼,不能亏缺,而且还不能将我同她老人家分开两起,一则我可以亲自侍奉于她,二则免她孤苦零仃,受人欺侮,第二件,我跟他之后,若教我回到旧宅中去,却万万不能,须要另租房屋,给我居住,他家旧宅中人,不准到我这边,便是我这边的人,也不到他那边去,以免挑动是非,多生气恼。他若允我的要求,你便来给我回音。否则,你也不必来通知我,我们只作没说这句话儿便了。”
张妈道:“这两件原是正理,钱家少爷一定答应,我此时便去讨他的回话。”因即辞别邵氏,见了李氏,便说邵氏业已应允,又把两件要求大略讲了一遍,李氏别无他说,只念阿弥陀佛。难得她还有良心,又想起自己儿子,不觉流下泪来。张妈劝慰一番,出院到药房中,寻见如海。如海见了她,忙引她到一间秘密谈话室中,闭上门问她大事如何?张妈便把自己和李氏所说的话重叙一遍,如海拍手称妙。张妈又把邵氏的两项要求说了,如海笑道:“我早知道咧,你去回复她,说我件件从命。”又在怀中掏出一卷钞票,塞在张妈手中道:“这五十块钱钞票,是谢你的小意思儿,请你收了。”
张妈道谢出来,重复到行仁医院,向邵氏说知,才欢天喜地的自回城去。次日一早,如海便赶到院内,见了李氏,妈天妈地的叫得十分亲热,李氏反有些不好意思。邵氏见了他,更含羞带愧,脉脉低头。过了几天,李氏腿伤痊愈,如海已在火车站附近华兴坊租了一所两上两下的石库门住宅,带着邵氏,同去看了一趟,很为合意。又办了些外国家具,布置既毕,择黄道吉日迁进新宅,此事干得十分秘密,除了车夫阿福以外,竟没第二个闲人知道。进宅之后,如海便问邵氏可要置办什么衣饰?邵氏回说:“无须。不过我此时遗穿索服,颇为不雅,几件绸衣,都锁存箱内,现在新闸宅里,你得便给我带来,以便更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