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说老荣回家,他家中已闹得天翻地覆。娘姨下人见了他,都说:“好了好了,老爷回来了,外国医生也快到了,楼上的大约有救咧。”老荣大惊。忙问楼上闹了什么事?原来老荣走后,他姨太太和阿木林二人隔烟盘横着。姨太太觉得口中的血,揩干净又流出来,摸一摸方知一只金门牙已被咬落,阿木林臂膊上的血,还是自己口中的,适才只当她臂膊上肉被自己咬下,因此颇有悔意。此时既知误会,不觉又生切齿之仇,不愿意和她对睡。自己起身,教人搬梳头家伙过来梳头。因她昨儿全夜未睡,梳的头还好好的,只消掠一掠,便可出去。娘姨领命,先端梳头盒,然后再拿刨花和镜子。不意地上有根通鸦片烟枪的钢条,是适才姨太太打阿木林用的军器,丢在地上,还未拾起。娘姨手中拿着物件,没眼睛照顾地下,刚巧左脚踏在通条上,右脚自己绊上去。若是别个大脚娘娘,或尚站立得祝偏偏这娘姨是小脚,脚底无力,摇了一遥将要倒下,急将手中拿的东西丢下一件,出空一只手,扶在墙壁,果然不曾跌倒。不过她手中丢下的那件东西,早已打成四零八块。倒不是刨花缸,却是面镜子。这镜子是姨太太最心爱的东西,比寻常闺阁中用的较为长阔,四周镶白银边,弹簧脚也是银的。平时偶染尘埃,姨太太连磨擦都不许底下人动手,恐他们粗心,在镜面上擦下纹路,必须亲自出手,用极软麂皮,蘸了铅粉,细细揩抹,其爱可知。此时见被娘姨失手打碎,姨太太心中自然难受。不过刚才阿木林淘了气,腹中已不快活,若再气上加气,她自知身子虚弱,气出病来,倒不犯着。因此捺下这股气,譬如镜子自己打碎的,尽可以重买一面,故连声也不做一声。娘姨倒吓得面如土色,颤声说:“阿哟,镜子打碎了。”
姨太太道:“不打紧,一面镜子有甚希罕,打碎了可以重买一面的。”娘姨出于意外,倒回答不出什么,站在旁边呆住了。姨太太道:“你呆着则甚?此处只有一面小镜子,教我如何看得见梳头,还不替我再弄一面镜子来。”娘姨恍然大悟,忙去另找镜子。床上阿木林听了她们问答之言,颇为感触。她还未知臂膊上的血,是姨太太口中的,心心不忘咬脱了一块肉,觉得其痛无比,心中本已苦极,怎禁得姨太太和娘姨谈论镜子,她想自己寄人篱下,仿佛镜子一般。用得着我的时候,陪着姨太太游玩游玩。一朝与她心思不合,何殊失手打碎了镜子,在姨太太尽可化了钱另买一面,晨昏相对,我却变作垃圾堆中的弃材,无人过问。一念及比,烦恼更甚。自想生在世上,总不免有一天被人屏弃,还不如死了之后,倒不闻不见,逍遥自在。恰巧床上鸦片盘中,有几个烟泡,是姨太太昨夜吸剩的。阿木林心一横,乘人不备,拿一个当丸药般的干吞下去,觉滋味并不难熬,只舌头上微有点儿苦,自己喝雨前茶喝惯了,倒也不以为意。恐一个烟泡药力不够,因又拿一个吞了。这一个却不比第一个容易,因她是干吞的,没茶水过口。第一个还有津唾相和,咽下颇易。这一个口中干得梗住喉咙,大有宣布中立之势。阿木林欲咽不能,欲吐不得,好不难受。偏偏床上又没喝剩的冷茶,或可过得下去。倘自己起来倒呢,又恐被别人看出痕迹。左右为难,看看烟盘中只有一罐润烟捍的水,浑浊不堪,实难进口,转念一想,自己快要死了,还顾什么清浊,遂硬着头皮,拿起来向口内便倒。一个娘姨眼快看见,锐声道:“咦,她吃什么东西?”
姨太太一听,就知道不好。她晓得阿木林性气颇刚,从前曾和她闹过一次,险些儿用剪子自裁。此时听娘姨说她吃什么,猛想起床上还有五个烟泡,莫被偷着吞了。心中一急,丢下牙签,慌忙过来观看。此时阿木林喉咙口的烟泡已被一罐水推入肚内,见机关泄露,顿时号啕大哭不已。姨太太先望烟盘中一看,见五个烟泡,只剩了三个,明明那两个被她吞下,急得魂不附体,也顾不得适才和她淘过气,俯身搂住阿木林,颤声说:“你你你吃的什么?”
阿木林也不回答,只是痛哭。姨太太问她烟盘中两个烟泡,可是你吃的?阿木林也不做声。姨太太没了主意,心肝宝贝软哄多时,阿木林方承认吞了两个烟泡,一罐烟水,姨太太好生着急,火速命人找老爷去请外国医生。刚巧老爷又出去了,姨太太又急又恨,只得自己派人去找医生,一面教阿木林用竹筷探喉咙,令她作呕,好将烟泡呕出。不意烟泡不比得生烟,生烟是溶液,吞时虽苦,颇能和着谈涎一同呕出的。烟泡乃是囫囵的,吞服虽易,呕他出来着实烦难,除非待他溶解之后,方能吐出。但鸦片乃是有名的毒药,焉能容他久藏肚内,缓缓溶解,恐怕药性流遍全身,阿木林这一条小命,也要呜呼哀哉了。真所谓进门容易出门难。阿木林呕了一阵,反引动药性,一时腹中痛不可耐,倒在床上,只是打滚。医生不到,老荣也不回来。不但姨太太急杀,便是她家一班下人,也没一个不暗为担忧。老荣回家,恰当其时。得知楼上闹了这个把戏,急匆匆上去探问,算他倒霉,又触在姨太太气头上了,不等开口,先饱受一顿臭骂,说:“你难道不知家中闹口舌,一早起就滚了出去。现在出了事,教我一个人那里去请医生,枉为自己人,就使隔壁邻舍,见人家闹了这种事,也要几分力帮点儿忙,你好过意得去。此时医生请来,难为你也来了。”
老荣无缘无故受这冤枉气,真是有冤难伸,赌气跑了出来,免得再受她的闲言闲语。后来医生请到,不知灌了什么药水,阿木林居然得庆更生,经此一番波折,姨太太又同她和好如初。但老荣却仍旧心思不定,他因听了如海的说话,想明儿教姨太太上公堂,若她不肯答应,如何是好,自己又不能做她的代表,只有趁她高兴上对她说说,或有允诺之望。偏偏今儿又闹了这种怪事,好好的同她讲话,还不免吃着钝头,那话儿讲上去,一定被她骂一个好听。故此自己躲在书房中,不住差人上楼打探消息。此时得知楼上风潮平定,不觉一喜一忧。喜的是自己有机会可以讲话,忧的是她若仍旧不肯答应,岂非又是一个难题目了么。不过无论如何,非同她商量不可。当下急急上楼,见阿木林已睡在被窝中,姨太太斜坐床沿,半身压在阿木林身上,唧唧哝哝,不知在那里讲些什么。老荣上去,姨太太并不睬他,由他一个人呆立在旁边。老荣站了一会,忍耐不住,开言问道:“昨夜那件事,明天一早要上公堂了,你可曾预备预备,免得临时局促。”姨太太没听见,老荣重说一遍,姨太太听了,直跳起来说:“你难道还嫌我昨夜巡捕房的罪受得不够,又要我进新衙门了么?我不去,你爱去你去。”
老荣原料她有此一着,当时不慌不忙道:“你休这样容易惹气,听我说呢。别人都可不上公堂,你却不能不去。因事出在你这里,你是事主,别人的住址都可捏造,你的住址却假冒不来。你若不到公堂,公堂便要出传单传你。传你不着,就要出牌票捉你。所以你最好自己投案,终究不过罚款可了的事,没有杀头的罪名,落得爽爽快快的投案,岂不大有面子。若弄到出牌票上门捉人,可就难以为情了。你说教我代你到堂,我何尝不愿意,可惜你是女,我是男,捕房中留着你的名字,教我怎能替得你来。好奶奶,你瞧我薄面上,明儿走一趟罢。那边有我设法,包你不致吃亏就是。”姨太太鼻子管里哼了一声道:“凭你说上了天,我也不去。就是新衙门老爷出牌票捉我,我也不去。脚是生在我腿上的,我不愿意他能奈我何!”
老荣一想,她这硬话只能对我说,昨夜巡捕一到,她已跟着跑了,如若当真新衙门出牌票,也不由得她做主。但自己未便奚落她,只得顺她口气道:“那个自然。不过他们不肯坍台的,如其寻不着你的事,恐怕要寻着我,弄到后来,出封条钉门咧,产业充公咧,这害处岂不更大了。”姨太太听了,晓得这是老荣吓她的话,一点儿不动声色,只是摇头冷笑,也不接老荣的口,俯身问阿木林,现在腹中可还觉疼痛么?阿木林说:“比适才好了些,不过小腹上还略有些儿作痛。”姨太太便伸手入被中,替她在小腹上按摩。老荣站立旁边,好无意思。回头见一个娘姨呆立在旁,听她们讲话。老荣见了她,猛生一条主意,对她招招手道:“你来。”
娘姨不知就里,走近面前,老荣先将她上下身打量打量,见她身穿黑绸纱皮袄,黑洋缎棉裤,六寸光景的脚,穿着白竹布袜套头,打扮很为整洁,皮肤也颇白净,本来大户人家娘姨,原比小家人家奶奶更强。老荣看罢,暗暗点头,叫声:“娘姨,你在我家有几年了?”娘姨道:“将近三年了。”老荣道:“这样可以算得老伙伴咧。你晓得我家这位奶奶,待你们底下人着实不差罢!”娘姨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老荣道:“现在我想托你做一件事。昨天晚上,也是奶奶自不小心,出了这桩乱子,你们都该知道,她抽下来的头钱,你们大家都有好处。奶奶是本来不希罕这几个头钱的,皆因为想照顾你们,因此才邀了许多人来家赌钱。偏偏你们运气不佳,平白地闹出这种事来。若教奶奶一个人去受罪,你们也未免过意不去罢。”
娘姨听到这里,晓得下边没有什么好文章,就此不敢和他的调,含糊答应了一句。听老荣接着说:“现在我也不是要你帮什么别的忙,只为明天上公堂,奶奶自己不肯去,我是男人,又不能代她到堂,所以想劳你一次,代替奶奶上堂,横竖赌钱没有别的大罪,罚多少钱有我来化的。”娘姨不等他说完,慌忙把两手乱摇道:“老爷莫动气,不是我做娘姨的不中抬举,这点儿事不肯答应,皆因我们乡下人最重迷信,有句话说,生前入了公堂,死后便不能上天堂的。故此我决不能去,请老爷另找别的人去罢。”
老荣笑道:“你们乡下人,偏有这许多迷信。入公堂与上天堂,有什么相干!况又不是你的名分,阎王爷也未必就混写在你的账上。你若肯替奶奶上一回堂,我送你五十块洋钱,上两回就是一百块,和大律师上堂一样。有一堂,算一堂,你道好不好?”姨太太虽替阿木林摩着肚皮,老荣的说话,却也句句听入耳内,暗想这主意倒果然很好,自己回老荣不去,明知是一厢情愿的话,公堂上如果真出牌票来拿,自己决跑不了。若得有人代替,早一日了案,便可早一日丢却心事。此时听老荣往那里许娘姨的心愿,她也转身对娘姨说:“娘姨,你若肯替我去到堂,我也每堂送你五十元,凑成一百何如?”
娘姨听上一堂有这许多钱到手,顿时钱迷了心窍,起初只当老荣要她打白差,所以满口推辞。此时早把天堂地狱丢在肚外,只是适才一口回绝,现在再答应,未免不好意思,假意皱了皱眉头说:“老爷奶奶,并非我不肯,只为古语有生前上公堂,死后便不能上天堂这句话,不知是真的,或是假的。如若没有意思,我就替奶奶上一次堂便了。况奶奶从前原待我等不错,这一百块钱倒随便的。”老荣道:“你莫再谈天堂地狱了,这都是无稽之谈。倘是真的,那一班大律师,不论谁的事,只消有了钱,都肯替他们上堂,做原告被告,一年之间,也不知要到几百次堂,这班人死后,怕不都要打入十八层地狱中去么!你放心就是。”娘姨听了,借此落篷说:“这样我明儿一准替奶奶上堂便了。只恐我装得不像。”老荣道:“不打紧,什么人都是衣裳扮出来的,你明儿只消穿了奶奶的衣服,借她几件首饰,给你戴着去,就不致被人看出破绽了。”
娘姨应允,老荣和他姨太太都大为欢喜。次日一早,娘姨有命在身,便自做主意,把姨太太的白狐嵌皮袄,灰鼠领衣,两件自出娘胎没穿过的衣裳,穿在身上。又把姨太太新置的一条丝抢缎裙套上了。所惜自己脚大,姨太太的小脚鞋儿穿不上,只得把自己一双新鞋子穿了。不过时下妇女着裙,大概脚大的,都用新式短裙,和裤管一般高低,走路方有姿势。脚小的,仍用旧式长裙。这娘姨不但大脚,而且有生以来,只在出嫁做新娘子的时候,着过几次裙,也是坐着不大行动的,此时穿了姨太太的长裙,走几步很不像样。但那娘姨却以为齐整极了,亲自到老荣面前给他观看。老荣连声称好,忽然说:“阿哟,首饰呢?”娘姨道:“首饰因奶奶睡着未醒,没处可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