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奶奶走后,姨太太看时候已不早,也不再到戏馆,自己收拾收拾,径往钱公馆去。因今夜轮着钱公馆请客,一班赌友散了戏馆,早已在此聚会。霞仙和兰也随同前来。七太太见了叶姨太太,问她你家来的究是什么客,一去这许多工夫?姨太太附耳,把徐奶奶这件事告诉了她。七太太摇摇头说:“这样的人,我很不赞成。既然没有银钱,还要赌什么!变了东西做赌本,教我罚咒也不情愿的。”她说话时,身子背向着门,姨太太对她使眼色,教她低声。七太太回头一看,见徐奶奶也急匆匆的来了。她一眼瞧见姨太太和七太太正在讲话,自觉心虚,疑惑她们谈论自己,面容顿现局促不安之色。姨太太也恐七太太说话声音太高,被徐奶奶听见,慌忙起身招呼她坐。徐奶奶欢然坐下,对七太太点点头说:“昨儿我看你也输得不少罢。”
七太太笑道:“只一千几百块钱,希什么罕。今儿我家老爷,已加一倍赔给我了。赌钱必得有个人抱腰才好。赢了自己用用,输了横竖是别人的钱。若专想靠自己一人之力,赢得起,输不起。赢了钱欢喜,输了钱恨不得连身子都拿出去卖了,那有什么趣味。”徐奶奶不料她当面抢白,一时面红过耳。叶姨太太看得不过意,忙借话与七太太调笑道:“谁有你这般福气,嫁着这种好老爷,不过夜间连腮胡子,刺得皮肤生痛,也要你去熬的。”七太太笑道:“胡子虽然难熬,洋钱不是好东西好宝贝么!”
彼此一笑,断了话头。主人邀客入局,徐奶奶第一个抢推庄,众人知她这几天着实输得不少,故倒没人夺她的庄。无奈徐奶奶时运不济,晦气星跟着她脚跟儿转,坐上去,就是几副瘟牌,没有打几个照面,那小小二千块本钱,能挨多少时候。不到一刻钟工夫,金刚钻耳环咧,金刚钻戒指咧,两件很坚固的东西,忽然四分五裂,散入各人腰内,没了本钱。只好拍拍屁股起来,头面通红,颈项筋涨。叶姨太太和周七太太见了,都暗为叹息。一众赌客,没一个不赚着她钱的。霞仙又是一百多入了腰。兰只带五块大洋本钱,跟着霞仙下注,居然一本十利,也赢了五十余元,心中好不欢喜。打起精神,预备再押,接徐奶奶推庄的,是个带大金刚钻戒指的半老妇人,兰不认得她,私问霞仙,方知就是有名的牛皮糖华姨太太。兰暗想:听说她丈夫华老荣,近来办一个什么厂,大为发财,想必她手头很足,若是能和徐奶奶一般推了瘟庄,大家赢她几个,倒很适意的。不但她一个人存这般希望,便是一班赌客,谁也不是存这个念头。见华姨太太推庄,都想大大赢她一笔横财。不比同徐奶奶赌时小出手,现在都拚命下注。
无如赌神菩萨,最为势利,对着没钱的人,便要欺侮。见了有钱的人,却也喜欢恭维的。华姨太太上手就是几副统吃,众人所赢徐奶奶几个钱,霎时间又数尽并回庄上。霞仙、兰二人备本无多,顷刻而荆其余本钱壮的,所输更多。华姨太太这一场庄,共推进五千有余,欢然起来,让周七太太做庄,起初也小有锋头,不过她在戏馆中讲话不小心,成了谶语,到底仍把手巾包中带来的二千余元钞票,分给众人而罢。霞仙、兰二人因本钱已尽,空手不能下注,眼睁睁看着别人赢钱,心中好不难熬,私下议论说:“我们明儿。务必多带些本钱,不可再错过机会了。”
当夜输赢虽然不等,就中最失意的,惟有徐奶奶一人。她第一个上去倒了庄,腰无半文,却还不肯回去,站在赌台旁边,看这个输,那个赢,只看得眼中火冒,心内油浇,再也舍不得离开此地。后来台面散了,自己无可再看,只得没精打采的回家。那时天已黎明。她家一班底下人,都在好睡时候。一个丫头开门略迟,徐奶奶好不动怒,不讲情由一顿嘴巴,打得她昏天黑地。走到房中,见床上被褥,没有摊开,又痛骂那娘姨不已。骂了一会人,想到自己身上,说:“这回我可死定了。”
做书的不敢放刁,有言交待。昨夜徐奶奶卖给叶姨太太的金刚钻耳环和戒指,并不是她自己之物。她自己又不穿素,因何有这白金镶的首饰?”有了这种首饰,就不致连五六千块钱,都输不起了。她自己所有的价值东西,早已押尽卖光。这两件物事,乃由一个珠宝掮客手中诳骗而来,她想赌本没处弄钱,才生出这条主意,把一个相熟的珠宝掮客,唤到家中,假说:“我有一个小姊妹,新近没了尊长,一切首饰,都不能插戴,要把黄金镶的拿去改镶白金,又因她这些首饰,都是外国来路货,镶工很为精细,舍不得把他挖坏了,故欲托你办一副白金镶的金刚钻耳环,一只白金镶金刚钻戒指,今天马上就要,你可办得到?”
珠宝客人听有交易上手,怎肯不答应,当天东跑西奔,不知从那里掮了这两件东西前来,送到她家,差不多有夜间十一点钟光景了。徐奶奶在家老等他,所以不及往月仙舞台看戏。那珠宝客人讨价三千,徐奶奶并不还他的价,连称便宜,让我送去给前途看了,明天来听我回音罢。珠宝客人平时与徐奶奶交易惯的,自然放心不疑。徐奶奶便把此二物带到叶公馆,起初想,若能向叶姨太太,押足三千块钱,晚间赢了,大不了化一个月利钱,赎他回来,退还珠宝客人,只消说前途不合意,就可不露痕迹。不料叶姨太太不肯接手,反杀她的价,只肯出二千块钱买他。她虽不免心痛,一想现在没钱做赌本,只要今夜手气好,能够赢他几千,就赔一千块钱,也上算的,不可因小气在这一千元上,没钱进场,失了机会,故此忍痛拿了叶姨太太二千元,将这两件钻饰卖了,回家在灶君菩萨面前,上了香烛,再到钱家,满拟一本万利,在这二千元上翻本透赢,不意千辛万苦,仍旧是两手空空,一点效验未见。少停珠宝客人若来讨取回间,将何对答?一念及此,着急万分,想想倘若活着坍台,不如死了干净。
看官须知徐奶奶虽有丈夫,却是出门做买卖的。每一个月,只寄二百块洋钱开销回来,如何够用,所以平日就拖着一屁股的债,怎禁得起现在加上五六千赌输的钱,真所谓罗掘俱穷,走头无路,舍死之外,别无生路。但世界上的人,除却古来一班忠臣孝子,烈女勇士,能视死如归的以外,时下所谓忠勇之辈,虽然天天说不怕死,及至山穷水尽,当真要死了,他宁可舍却忠勇头衔,躲在壁角缝里,请他死也不肯死。何况徐奶奶一个女流,虽已到此地步,她犹存着万一的希望。想那珠宝掮客,或者昨夜暴病死了,蔌患神经病,把我那件事忘了,我就有生路咧,故还挨着不肯就死,却时时刻刻提心吊胆,听大门若响一响,一定是那催命鬼来了,我也只可死了。幸他家平常人往来,都由后门出入。直到饭后三点钟时候,方有人敲她大门。徐奶奶心中突突乱跳,开窗一看见不是那讨债的是谁!此时她仿佛催命符送到面前,心中说不出的难受,暗说他已来了,我就死也来不及,除非有手枪在此,或可马上自尽,舍此之外,用刀只怕弄得不死不活,岂不羞耻。只可暂时见他一见,用话哄他跑开了。然后慢慢择一条死路不迟。想定主意,珠宝客人到楼上,见了她满面笑容,尊声:“少奶奶起来了。”徐奶奶点头。珠宝客人便自己端一张凳坐下说:“奶奶,头也梳好咧。”徐奶奶仍旧点点头。珠宝客人又道:“昨天那话儿,不知可曾看过了没有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