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松道:“承你奶奶看得起,我可自以为骨头贱得很呢。”玉玲珑笑道:“那原由你自己,与我并不相干。”小松道:“倘你不厌我下贱,为甚我适才说要到府上拜候,你不许我去呢?”玉玲珑道:“这又是你胡缠了。我家中又不是没有人的,你去了给旁人看见,成何体统!”小松道:“原来府上没有朋友来往的?”玉玲珑道:“朋友往来,另是一种性质,你如何好以此相比。”小松笑道:“哈哈,如此说来,奶奶竟不当我是朋友性质了。请问奶奶究竟当我是什么性质呢?”
玉玲珑被他这句话一问,平白地面上红将起来。自觉无言可答,只得轻叱了放屁二字。小松一笑,正值吴奶奶解罢溲回来。小松慌忙立起身让坐,吴奶奶仍推他坐下,说:“你坐着就是。”一面将大菜盆拖过一旁,自己另换一个座头,目不旁瞬的只顾吃菜。小松既有坐位,便教西崽把洋台上菜搬了进来,和她们同桌而食。吃罢大菜,吴奶奶唤西崽付钞,小松抢着签了字,另订后期而别。第二夜在戏馆中见了面,各装作不相识模样,这也是玉玲珑预先嘱咐的,她恐和小松说了话,被戏台上如玉看见吃醋,故以避熟人眼目为辞,两面不露痕迹。到预先约定这天,玉玲珑又拖着吴奶奶同小松吃大餐。吴奶奶极为知趣,处处有意远避,让他二人好畅所欲言。小松十分感激吴奶奶的好意。无如人心一辈子永不肯满足的,他们几次相会之后,玉玲珑和小松二人的交情更密,虽然吴奶奶处处留心,不碍他们耳目,但他二人终觉这件事的范围,惟能容你我二字,若杂了一个他字,就不免碍手碍脚,渐渐的图谋脱离吴奶奶关系。有时相会,竟瞒着她不让她知道。讲到吴奶奶,醉翁之意,原不在酒。请了她情难回却,不请她落得不往,一个人仍往月仙舞台看戏。
玉玲珑初识小松,本打算和如玉兼收并蓄,无分畛域,不意为日既久,从中居然分出高下,他爱如玉本是爱他面首,现在这小松风度翩翩,实与如玉不相上下,而且家资百万,尤比刘道台富有,如玉不过是一个唱戏的,怎能和他们相提并论。比较之下,觉得小松一个人具有如玉、刘道台二人之长,前遭她既为着如玉,甘心将刘道台割弃。这番为了小松,岂有不愿意将如玉丢弃之理,因此渐和如玉趋于冷淡的地位。在先她约小松,不敢到自己家内,都在外间相会,现在无所顾忌,公然招他来家。家中一班下人,原顺着主人的意旨,见主人得新忘旧,对待如玉日见淡薄,他们上行下效,见了他也阴阳怪气的,不甚理睬。如玉好生纳闷,苦的无处申诉,可以出这口闷气。见吴奶奶倒还依前照旧,夜夜风雨无阻的高坐包厢,看他做戏,便欲将这件事告诉她听听,请她评一评其中的是非曲直。有一夜如玉下台甚早,换了衣裳,即掩在戏房门口,看吴奶奶将面前的金镜粉纸类匣等零星物件收拾好了,似欲动身模样,急忙赶到前台扶梯口,恰和吴奶奶劈面相遇。吴奶奶见了如玉,轻启瓠犀,微微一笑,也不做声,低头便欲下楼。如玉忙说:“奶奶慢走,我有一句话意欲与奶奶谈谈,不知奶奶暂时可有空闲?”
吴奶奶听说,即忙止步,又对如玉笑了一笑,柔声道:“不知少爷有什么话,我原没甚要事,就到你那边公馆中去讲好不好?”如玉摇头道:“那边恐有未便,我们换一处罢。”吴奶奶踟蹰道:“这倒难了,舍你公馆之处,惟有我家,不知少爷可厌我家地方龌龊,可肯去呢?”如玉喜道:“奶奶何必太谦,如蒙奶奶看得我起,许我瞻仰贵府,那有不愿之理。”吴奶奶听罢暗喜,即与如玉一同下楼,坐上包车,如玉也坐车相随,两部车不即不离同到吴公馆。吴奶奶下车,笑向如玉道:“我有一句话,请少爷不可生气。你的包车可否打发他先回去,因恐停在这里不便之故。少停少爷回府时,不妨教我车夫相送。”
如玉连称使得,即命车夫拖了空车先去,自己跟随吴奶奶到她房内。吴奶奶又悄悄叮嘱娘姨,命她守在大门口,说老爷虽不常到这里来,也许有刚巧在这要紧关头上回来的事,你赶快扬声报信,别让他碰见了,惹出祸来。娘姨领命自去。吴奶奶即将下身系的玄色野鸡葛套裙解下,露出水灰色中衣,窄窄金莲,约在四寸半左右,穿一双白洋布袜,紧紧裹着双足,不露一点皱痕。下着玄缎挖嵌妃色丝抢缎的小脚镶鞋,盈盈贴地,仪态万方。上身穿一件墨绿丝绒夹衫,湖色缎带镶边,蜜色素缎夹里,内衬白地红条的细洋布小衫,影白色袖口花边。雪白的手腕上,带着一只湖珠手镯,一只金手表。手指上两只大金刚钻戒指,闪闪发光。真的是油头粉面,宝气珠光,所惜年华略大,额角上隐隐露出几条皱痕,然而秀色撩人,风貌不让少女。如玉往日虽和她见过多次,但都是草草一望,并未细细赏鉴。今番一室相对,房中那盏电灯,又异样光明。吴奶奶亲自动手,倒了一杯茶送到如玉面前,叫一声少爷用茶,说时秋波送睐,媚眼横飞,把如玉引得心头突突乱跳。接了茶,呆呆只是发愣,将自己今夜诚诚心心奔到这里,打算告诉她的偌大说话,一时忘得干干净净,眼望着吴奶奶做声不得。吴奶奶拖过一张凳,贴紧着如玉坐定,娇声说:“少爷,你适才在戏馆中对我说要讲一句话,不知是什么话?现在可以告诉我。”
如玉听了,如梦初觉,即将茶杯放下,把玉玲珑近日十分待他冷淡,连一班下人也非常放势等情,和盘告诉了吴奶奶,并问她可知内中存着什么意思?吴奶奶听了微微一笑,摇摇头说:“我也不知,你大概晓得我已许久不和她在一起了,她近来所作甚事,你还不知,我如何知道。虽然外间有人说她什么什么,但都是捕风捉影之谈,不能当作事实。大约你二人要好太甚,也不免常有气恼。从来夫妻吵闹,一大半为着恩爱上发出来的,你岂不知。至于下人们都是蠢材,他们晓得什么,说话中得罪人,原不能免,何必小题大做,真当那里存什么意见呢!”
如玉摇头道:“这不是要好的吵闹,要好吵闹,或者管男人不许拈花惹草,或者教男人不可浪费钱财,那才是要好的吵闹。现在她见了我,有时睬也不睬,望也不望。问她为何缘故,她便要竖起双眼,寻我的事。虽在极欢喜的时候,见我去了,立时板起面孔,不声不响。待我走时,她又笑逐颜开,欢天喜地。这不是厌恶我却是为何!”说时,叹了口气。如玉接着又说:“奶奶,你方才说什么外间有人讲她什么什么,究竟说她什么呢?”吴奶奶笑道:“那不过一句譬方的话,没有什么意思。你正在不高兴头上,也不必问他了。”
如玉见她吞吞吐吐,知道必是一桩重要的言语,更嬲住吴奶奶盘问。吴奶奶被逼不过,只得正色说:“并非我不肯告诉你,实由你们二人素日情逾夫妇,就是眼前暂有不和,一定没几时就要和好的,我们旁人谁不望你人两口儿和好,兼之我与那边奶奶又是要好姊妹,外间这种不中听的闲话,原用不着告诉你们。现在你既这般问我,我若不告诉你,又恐对你不住,如若告诉了你,恐将来你与她要好的时候,和她谈及此言,又仿佛我背后讲了她的坏话一般,岂不有伤姊妹情分。所以教我也难得很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