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间刘老爷来院,问玉珑玲曾否看过铜床?玉玲珑回说:“今儿因时候太迟,来不及观看,明儿我们同去看罢。”刘老爷连称可以。次日,刘老爷亲坐着汽车前来,接了玉玲珑、老二两人,同往白克路新租的公馆内。这地方老二已去过一次,却在空屋时代。如今已大不相同,据刘老爷自言,虽则两上两下的房子,已费了三千余金装修。各房间通盘油漆,客堂中摆设也是红木,厢房中也是红木器具,为刘老爷会客之所,挂着许多名人书画,乃是刘老爷家中搬出来的,还不在这三千金数内。楼上正中是女客堂,全仿外国款式,木器尽用柚木,椅垫都是大红缎的,壁上高悬四架风景画片,也是刘老爷费了重价觅来的宝贝。地下钉着极精致的地衣。便是扶梯上也钉着地席,上下绝无声响。卧房内更为考究,地衣上面,更加一层地毡,踏上去脚底绵软。中间一张八角小台,铺着台毯,在台脚上,看得出是柚木所制。其余木器,也是一般漆色。衣橱梳装台面汤台上,所嵌的车边玻璃衣镜,尽车作定胜式,很为美观。台上陈设,应有尽有。所说那张铜床,两旁满嵌罗甸,挂着白绉纱蚊帐。虽然是美国头等名厂所制,但外观似无甚特别奇异之处。刘老爷亲自动手,将蚊帐撩开,始见四边铜柱上,各装小电灯无数,仿佛南京路新开银楼,门面上装饰一般。刘老爷轻将靠枕边柱上一个铜钮按了一按,满床灯一齐开放。因在白天,虽没十二分光明,却已可抵数百枝烛光。刘老爷更爬上床,将靠里一面帐门撩开,露出一面大着衣镜,正对他三人,照得须眉毕现。老二不觉卟哧一笑。刘老爷道:“你莫笑,这里还可移动。”说着,将鞋子脱下,植立床中,把帐顶随手一拖,果被他拖开一旁,上面又露出一面着衣镜,向下照着。刘老爷立在床上,倒映入镜中,宛如倒挂着一般。老二、玉玲珑二人,都看得笑将起来。刘老爷一跳下床,上鞋,满面春风,对玉玲珑道:“何如”这番可称你意了?”
玉玲珑又批驳电灯光线不足,枕头尺寸太短,台上的香水太劣,地毯颜色不佳。刘老爷一一答应她更换。玉玲珑忽一转念说:“这里只有一部楼梯,设在客堂后面,我这里房门平时门着,娘姨端送茶水上来,必须经过客堂,如遇楼上有客的时候,岂不讨厌。不如在我房间后面,另装一部便梯,下通楼下的下人房间,开出去便是厨房,一则夜间便于叫唤,二即端送吃食东西容易。就是说句钝话,若逢不测,也容易逃走,你道如何?”玉玲珑要求他多装一部扶梯,原有别种用意。但刘道台听她发令,宛如从前做官时,得上峰的教训一般,那敢违背,疾忙答应了一个是字。接着又高喊一声来啊,新公馆中,本有二男二女,四个仆人,都是刘老爷所雇。听主人呼唤,不知何故,一齐跑了进来。刘老爷叫住一个男仆,命余人退去,向那男仆道:“官升,你快替我唤一个木匠,在房间背后另装一部扶梯,须尽三天内完工,不得有误。”男仆答声退下,刘老爷殷勤请玉玲珑在床沿上坐下,自己也坐在她旁边。老二知道他们两人有秘密话讲,便借着观看木器为由,走往客室中去。这边刘老爷低声对玉玲珑道:“我这里至多三天可舒齐了,你几时可以答应我搬进来呢?”
玉玲珑道:“我不是对你说,端午节后吗,你缘何忘了?”刘老爷摇头道:“现在才只二月底,到端午节还得两个多月。去年年底,我教你住过来,你说房子没收拾好,不肯,现在收拾好了,你又推端午节。我空房钱已赔了三个多月,你更要教我加这两个月,却是什么缘故呢?若说局账,我昨儿看你堂簿,连酒账不到一千,就我一个人独认何妨。”玉玲珑笑道:“你既性急,我马上就搬过来亦可,不过我住了过来之后,你能天天晚上陪我吗?”刘老爷听说,呆了一呆,敛眉道:“又来了。我那天对你说得明明白白,皆因我家那位太太,她为人脾气有些古怪,天天夜间必须我回家过宿,迟早不论,若有一天不回去,她便要和我闹一个不休。并非我怕她的话,实因要家中免却淘气,不得不顺她些儿。我每夜一准陪你到三点钟再回去,料想三点钟到天明,已没多少时候,你也可以满意了。”玉玲珑不悦道:“你说得好写意,你回去了,固然有你太太相伴,我一个人独卧在偌大一间房中,岂不吓杀。”
刘老爷道:“那也没法,你就多用几个娘姨丫头相伴罢。”玉玲珑道:“娘姨丫头,清早都要起来操作的,你说天天三点钟走,你在这里,他们便不能安睡,等三点过后再睡,第二天如何好教他们起早。倘若一家上下,天天躺到日高三丈起身,还成什么体统?”刘老爷笑道:“如此我就提早些儿,仅十二点钟走便了。”玉玲珑鼓着嘴道:“如其不能全夜陪我,还不如早些儿走的为妙。”刘老爷笑着,连称遵命。玉玲珑正色道:“现在要讲开销了。你从前答应我每月二百块钱,若要多用娘姨,可就不够了。”刘老爷道:“我加你一百何如?”玉玲珑摇头道:“三百元还不够,极少每月四百。”刘老爷道:“就四百便了,你还有何说?”玉玲珑道:“你答应了,我自然没话说,只消你几时扶梯装好,通知我搬进来就是。”刘老爷大喜,玉玲珑即唤老二进房,对她说:“你前日告诉我,要和妹子合包小先生,现在你妹子跟姓吴的走了,你打算怎样?我劝你还是不必再做什么生意,跟我到这里来,仍旧服侍我罢。应该的意思,这里老爷决不少给你的。”刘老爷接口道:“是啊,老二你也到这里来,服侍奶奶罢,每年我多送你几十块钱便了。”老二笑答道:“老爷既肯赏我饭吃,我岂有不愿意之理。”
刘老爷大喜。谈判之后,转眼又过五天,玉玲珑已在新公馆中住了一夜,她除带着老二之外,还有一个梳头娘姨,一名小丫头,一个包车夫,都是她由妓院中带出来的。还有两个粗做娘姨,两名男仆,一个叫官升,一个叫财发,乃是刘老爷所用。玉玲珑因他们不是自己人,心中颇不满意。第一夜就寻两个粗做娘姨的事,将她们痛骂一顿,次日告诉老爷,歇了一个。不到三天,又把那一个停了。为她们接替的,却由老二举荐,是她一党,好歹都不在话上。还有男仆官升、财发二人,乃是刘老爷多年旧仆,还是他做道台时,任上所用,素在老爷跟前说得进话。而且男仆不比女仆容易打发,玉玲珑一时竟不敢奈何他们。官升管理外场,买办物件。财发是厨子出身,在家兼带做菜。玉玲珑常说财发制的菜没味,刘老爷只嘱咐财发,以后烧菜须多加作料,却并不将他停歇。玉玲珑无奈,另想一个法儿,密嘱车夫阿六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阿六领命,趁财发空闲时候,对他说:“像你我吃这里公馆的饭,真是适意极了。你除了一天烧三餐饭,早起上小菜场买小菜之外,便没甚事。我更比你适意,老爷坐的是汽车,奶奶又难得出门,一天到夜,吃吃困困,好不受用。不过有一样,你买小菜还有些后手可赚,我只可靠着五块钱工资,就贴我要好的女朋友处开销还不够,未免美中不足。”
财发本是少年人,听阿六说有要好的女朋友,不觉心痒起来道:“好啊,你原来还有姘头,可以让我见识见识,开开眼界吗?”阿六起初不肯,经不起财发再三要求,始答应带他同去,却教他不可在官升面前道及。因他板板六十四这副尊容,很是讨厌的缘故。财发一口应允,阿六始带他到姘妇家中。这姘妇原本是花烟间的捣妇,现已升作野鸡妓院老鸨。她有一个妹子,操业比她姊姊略高,乃是私门头,又名咸肉庄。现时上海滩上,极为时髦。因有班很阔的士大夫,也爱向此中觅趣之故。但她可为着阅人过多,受了小小一点儿毒气,医生嘱她暂停交易,故而住在她姊姊处休息。见阿六来了,姊妹两个,一齐围着他说:“阿六恭喜你,现在你可由乌龟升作忘八了。”阿六忙摆手道:“你们别打哈哈,现有贵客在此。”说着,请财发一旁坐了,并指点告诉他姘妇道:“这位财发哥,是我新主人那里的同事。”
姘妇听说,慌忙过去倒茶。财发偷眼她,已有三十来岁年纪,一双大脚,两道浓眉,很像个强盗婆似的。惟有她她妹子年纪约在二十左右,紫膛色皮肤,却还黑中带悄。他望那女的,那女的两只风骚眼,也不住向他上下身打量,财发反被她看得难以为情起来。阿六见了,忙把那女的手拉起,又拉财发一只手,使他两个手搀着手说:“今儿你们相遇,也是天缘,我来替你两人作个媒罢。”财发虽然是个寡汉了,却是初出茅庐,还有些老嫩,听阿六一说,不觉面上红涨,缩手不迭,说:“阿六,你又要开我的心了。”那女的却趁势一屁股在财发旁边坐下,把粉颈连扭几扭道:“我只恐没这般福气。”
口中说着,下面一只膝盖,轻轻在财发腿上磕了两磕,又对着财发盈盈一笑。这一笑可把财发笑得魂灵儿都出了窍,不知怎样对答她才好。幸亏阿六从旁接口道:“财发你听见了没有?倘你再不答应,如何对得人住,”财发笑道:“你想教我怎样答应呢?”阿六手指着那女的道:“你问她罢。”那女的又把颈项扭了几扭道:“我是粗蠢得很的人,那能中人之意。”阿六笑着向财发努努嘴,财发会意,笑道:“阿哟,你言重了。我才是粗笨人呢!”那女的伸手在财发腿上拍了一下道:“你不嫌我粗笨就好了,还要客气什么。”
财发就势将她一只手抓住,两个人便搭了话。这是第一次。以后财发得了空,便央求阿六带着到姘妇家去,一天天熟了,索兴不须引导,自己一个人也前去望那女的。那女的虽然闭关时代,因见财发来意甚诚,也不免和他偷做了几次交易。但财发所易来的,并不是什么商务上货物,却是花柳场中资格。何谓资格,就是染来的毒气了。可怜财发自己还不知受毒,起初只觉小便淋痛,倒也不以为意。久之淋势加剧,肿痛异常,偷着请教那女的,方知是白浊之症,教他吃生白果汁,又是什么五味子丸,檀香油,吃了这样,又吃那样。他虽竭力瞒人,无奈阿六是老内行,一望已知就里,悄悄告诉玉玲珑。玉玲珑即对刘老爷说:“财发为人,从前固然是很好的,不过近来已变坏了,常在外间宿娼,听说已染毒成病,这样一双龃龌龊龊的手,如何好烧菜给我们吃。”
刘老爷不等他说完,已笑将起来道:“这个你可放心,别人我不能担保,讲到财发这人,就把一个女子,赤身露体推在他床上,也干不了事,因他当年在我任上的时候,见了娘姨丫环,都要吓得不敢说话的,怎敢在外宿娼,你休得轻信别人的闲话,冤枉了他。”玉玲珑怒道:“财发又不是你的儿子,要你这般护短。你若不信,少停吃罢夜饭,不妨亲到他卧房中看他干什么事,再查查他台上有些什么药瓶,就知道了。”
刘老爷依言,这夜看财发吃罢晚饭,厨房中收拾定当,熄了火,退入卧房,自己便轻脚轻手,跟他到卧房门口,见房门虚掩着,轻轻用手推开,却见财发坐在台旁边,背向着门,面朝电灯,跷着两腿,搁在一张凳上,低头似有所作。刘老爷因不清楚,便把门缝更推大一些,自己侧身入内。财发因一心注意前面,并不提防后面有人进来。刘老爷蹑足走至财发背后,昂头观看,见他面前台上放着一包丸药,一钟热腾腾的开水,大约因水烫,还未吞服。再看他下一面,裤腰退至大腿,一手正捧着下部,用布包扎。刘老爷见了,咳的一声,把财发吓了一跳,回头见是主人,惊得魂不附体,也顾不得再打包裹,提起裤腰,夺门便走。刘老爷大怒,当夜便命官升将财发的铺盖卷了,抛出去,不许他进门,连工钱都不肯付给他。后来还由玉玲珑做好人,劝刘老爷算还他工钱,自己另赏他两块钱,财发十分感激。刘老爷欲另用厨子,玉玲珑说:“粗做娘姨中,有一个很善烧菜,不必另用厨司,以节开消。”
刘老爷自然无不依从。玉玲珑又把每日上街买小菜之任,派了车夫阿六,以报他办事之劳。此时刘老爷所用的人,只剩官升一个,但玉玲珑还不肯放松他。有一天玉玲珑给官升三十块钱,命他往洋货店去买一条鸳鸯绒毯。又把自己常盖的一条绒毯,教他带去作样。说我这条绒毯,三年前花二十五块钱买的,不过现在洋货行情,都比从前贵得多了,说不定要卖三十块出头,你暂时可带三十块钱去买,如其不够,再回来向我添便了。官升领,命拿着绒毯,到大马路一爿洋货店中说要买照样的鸳鸯毯,店伙看了一看,拿出一条,只讨价十六块钱。官升问他可曾弄错?店伙说决不错的,这是第几号,还有一号,比这个略贵,但尺寸也比此大了,官升看新旧两毯的厚薄颜色尺寸,果然相同。但他素性仔细,犹恐有误,另走一家洋货铺。照样拿出一条,只讨十五块钱,更比第一家少了一块。问店伙的说话,也大略相同。官升暗想,大约从前是新出之货,故此价钱贵。现在过了时,所以价钱也便宜了。买回去料不致误。奶奶那一条既花二十五元买了,我也落得赚他十块钱,若报账报便宜了,她还要疑心我买了歹货呢。主意既定,便把这一条绒毯,花十五块钱买下,回家虚报十块,说也是二十五块钱买的,并未涨价。玉玲珑心想你还算心平,不过已中了我的计了。在官升报账的时候,刘老爷也在旁边。官升既走,玉玲珑把两条绒毯,看了又看,对刘老爷道:“可惜一新一旧,配不成对,现在我身边钱用完了,你自己再替我去买一条,配成了对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