警局中巡官闻是党案,不敢不谨慎从事,立即升座研讯。运同、仪芙二人,一开口便承认是革命党,预备在内地设立机关,图谋三次革命。包、宋、钟等见他两人招认了,也都俯首无辞。巡官命人将他五个严密管押,待明日早晨派警解往制造局去。忽见旁边有一个人向巡局附耳说了句话,巡官又命将运同暂留,尤、包、宋、钟四人先带下去。四人走后,那人对运同拱拱手道:“今儿辛苦你了。”原来那人便是吴星干。运同笑说无妨,倒把旁边看的巡官,弄得莫名其妙。星干把运同是他自己手下侦探,刚才冒充党首代表,将党人诱入内地,设法抱捕等情向巡官说了,巡官始知就里,笑着和运同拉手首:“本巡官不知老兄是自己人,适才开罪之处,万望老兄勿怪。”
运同笑道:“那原是应有手续,长官何必太谦。”说罢又道:“还有一个姓尤的,也是我们同类,可能把他释放吗?”星干皱眉道:“我想还是将他一并弄进去罢,得来也很不容易,还有那三个,都是无名小卒,就照三号算,也只有三百块钱一个,惟有他还肉子厚些,你不是说他曾当过科长吗?这样便是二号货色,一个人可抵两个,六百元已稳稳到手,轻轻丢掉,岂不可惜,故我打算将他和那三个人一般处置咧。”运同着急道:“这个如何使得,我昨儿已答应他没事,并允许分一份赏银给他,他才肯帮我出力,将那三个哄到大菜馆,用汽车装来。若没他从中尽力,今儿我也决决不得成功。你如今反要害他,教我如何对得他住!”
星干笑着摇头道:“你还这样刻板呢!可知口说无凭,你就答应了他,再害害他何妨。横竖他一进制造局,就没活着出来之望。今生今世,决不致再和你见面,你又何必顾全什么对他得住对他不住,难道还怕他枪毙后,屈死鬼来找你索命吗?”运同急道:“这话不能如此讲。此人万不能死,活着于我辈还大大有用呢。因他于党中要人的住所,都很熟悉。这回我们得了赏银,派些甜头给他,将来更可令他设法诱捕重要党人,待党人捉得差不多了,我们的赏银也赚够了,慢慢的再算计他不迟。”星干听了点头道:“这句话倒也不差。不过你可以担保他不逃走吗?”运同笑道:“你现在所抱的无非是金钱主义,他出去后,若能捉到三五个和他同样的党人,你也可以快心适意了,又何必一定要算计他呢。”星干一笑,对巡官道:“如此请你把那姓尤的也放出来罢。”
巡官不敢不依,命人到押所中提出仪芙,仪芙虽然只被押得几分钟工夫,可已着实受惊不浅。起初还道运同连他一并卖了,此时见有人进来传他,才放下一块石头,随到审事处。星干见了他,顿时换过一副面目,不像适才要饮他血食他肉的神态了,含笑对他拱拱手道:“对不起老兄,方才累你受委屈了。”仪芙道:“那有何妨,还没请教先生贵姓?”运同代他答道:“这位便是吴侦探长。”仪芙听了,知道党人生杀之权,都操在他的手内,即忙恭恭敬敬对他鞠了一躬道:“原来是吴先生,失敬之至。”星干笑道:“岂敢。你老兄于党中内容都很熟悉吗?请你讲几个给我听听,开开耳界何如?”仪芙不敢怠慢,随把某人现在上海,某人不在上海,某人家住何处,某人所作甚事,一口气说了十余个。星干听得十分满意,颠头播脑,连说很好,今儿你着实替我们出力不少,我也知道,改日我们还得送些酬劳给你。仪芙听了,好生得意。星干命运同送尤先生回去,等日后领到款子,仍教卫兄送来给你。将来若遇机会,还得请你先生极力替我帮忙。若能将党中几个头儿脑儿弄来,功劳更大,而且彼此都有益处。仪芙答应着出来,运同送到他中法交界之处。仪芙又问运同借钱,可怜运同领的卅五块钱薪俸,花费过半,家中还等着开销。仪芙向他借,他又不敢不答应,深恐若不借钱,仪芙将来不肯帮忙捉革命党,只得忍痛又拿出三块钱,连同前债共是五元。仪芙怀着钱,欢欢喜喜回家。和他同住的那个二房东,见他四个人出去,一个人回来,问他还有三位那里去了,仪芙说谎道:“他们适才接到一封急电,连夜趁轮船到日本去了。”
二房东信以为真,不再盘问。仪芙上楼开了房门,划洋火点上蜡烛,照见包、宋、钟三人床上衣服凌乱,想起适才他三人为着赴宴,特地更换衣服,现在已在警察局监牢中打公馆,到明天早上,便可解进制造局,那地方从前我们费了千军万马,没得进去,他们三个不费吹灰之力,安然进去游览一番,想他们虽死亦可瞑目。我既为他们要好朋友,他们身后的遗产,不可不替他们料理清楚。当下便把几件衣服摺好了,又将箱笼打开,想看看里头可有值钱的东西,收为己有。还有不值钱的,明儿卖给收旧货人,得几个钱也可贴补房租。不意包、宋、钟三人,衣箱中值钱的衣服都已典质罄尽,所剩的都是破旧衣服。宋铭箱中,还有一枝手枪,两匣子弹,十余张委任状。仪芙翻开,见是空白的,还没填写名字,随手丢在桌子上。搜寻多时,一些儿值钱的东西都没有,身子反累得十分困乏,发愤不再搜寻,解衣安睡。次日早起,还未洗面。运同已来找他。仪芙一见,就问他三个人怎样了?运同笑道:“天才发白,就解进去咧。今天大约还来得及审问,如他们不翻供,当夜发电报,多则三五天,便可得南京的回电,枪毙后,我们赏银也可到手了。”
仪芙大喜。运同瞥见桌上委任状,问这是什么东西?仪芙答道:“是几张空白委任状,适才我由宋铭箱中搜得,还没填写名字,不能当作证据。”运同拿在手中,反覆细看,忽然心生一计说:“你这几张委任状,都送给我罢。”仪芙笑道:“你都拿去便了,难道你还想做正式的军需长吗?”运同笑了一笑道:“闲话少说,我们第一票交易虽还没收到价值,不过第二票买卖,也可以着手预备了。你现在可曾看准货色没有?”仪芙笑道:“那还未能一定,将来看事行事便了。但我以为必须等第一批赏银领出后快乐快乐,然后做第二批买卖也高兴了。不然一批批积将上去,焉知赏银能到手不能到手呢?”
运同拍胸道:“这个你可放心,包在我卫某身上,赏银一准有的。不过政府虽定每名三百元,但一路折扣下来,到我们手里时,只恐数目已是不多,所以将来看货,须拣高一些的,才合得上算。你想寿伯这班人,可以如法泡制,弄他进去吗?仪芙摇头道:“他们不比包、宋、钟等,为人何等精细,这圈儿哪里套他得上。然而也决不能轻恕他们,必须慢慢的设法算计他。横竖昨儿那件事还未办妥,且待前者结束了,再办后来的不迟。”运同知他不得赏银,决不肯再替他干此勾当,只得告辞出来,回转侦探部,对星干说:“适才你教我探问姓尤的。令他再捉党人。不过他须得待包、宋、钟的赏银到手后,才肯再干。不知这赏银几时可以领出?如要多耽搁日子,贻误岂不很大。”
星干笑道:“何如?我原说这种人放他不得,一放手便是他大了。若依我的主意,昨儿将他一并牵了进去,倒可以稳稳的得他六百元赏格。如今留了他性命,非但分我们甜头,还不免由他放刁,岂不可恼。现在你也可以学一个乖,为人在世,要发财就不能讲良心,你不负人,人便要负你。常言先下手为强,慢下手遭殃。宁使自己先负人一着,才不致处处吃亏。我看你年纪虽然有了一把,这种见识还比我差得远呢。”说罢呵呵一阵狞笑,笑得运同面红过耳,无言可答。运同呆了多时,始说:“他现在穷极无聊,昨夜已借了我五块钱,料想不够几时用,你若能先支一二十块钱给他,想必他更踊跃为我们尽力了。”
星干耸肩道:“你说得好自在。我又没开钱庄,那里借得出许多钱。老实告诉你,我们这里开办数月,还没发过利市。每月开销倒也不小,弄着党人,都被别部分捷足先得。从前你报告那个姓陈的,又没证据,今儿虽是第一次开簿面,若再不竭力弄几个进去报销,被上头查下来,说我们吃粮不管事,将这办事处取消,你我的饭碗尚且不保,焉能再顾别人。况且我做主任的也全靠捉着党人,赏银上得些好处。目下赏钱一个钱都没有倒手,我自己也实在穷得不得了,恨不能打一个有钱户头借几千银子救急,就三分利也情愿的。老卫你可有这样一个人么?”
运同听了触机道:“主任你当真要想弄钱用吗?户头我却有一个,不但几千,连几万都拿得出。不过他为人可十分吝啬,如向他明借,他便要装穷,不肯拿出钱来,只有一个法儿,可令他服服帖帖,送几千银子给我们用,而且连本搭利,都不要我们还一个,只恐你主任怕这件事坏名气,不肯干罢了。”星干忙问:“你所说的是谁?用甚么妙计,可令他拿几千银子出来?如果稳当,便坏坏名气何妨。恰巧今儿大家都没事,一样闲着,譬如泡碗茶讲山海经,请你讲出来听听,可干即干,不可干作为罢论便了。”
运同四顾见无外人,才低声对星干道:“我有一个朋友,名唤汪晰子,手中着实有钱,从前曾当过国民党分会理事长,后来又做讨袁军参谋,不过中途已脱离关系。民军事败后,他又讨好北军,送了许多犒赏,自称未曾附乱。他在城内很置些产业,若有人将他旧案翻一翻,他顾惜产业,必不肯逃走,但也要顾全性命,自不得不拿钱出来运动,这样我们岂不可以稳稳弄他几千块钱用吗。但他家中证据都已销毁,空口说他附乱,恐他不肯承认。我适才从姓尤的那里得来几张空白委任状,图章都已盖就,只消填上名字,便可当作正式委任状用。我想就将他的名字写上,替他造成一个证据,得空儿塞在他家不经意的地方,然后教人去搜,有了凭据,便不怕他抵赖。不过这件事,非我一人之力所能写,还须请主任帮忙。”
星干听说,想了一想道:“此法虽好,不过我却不能加入。如你和他有甚冤仇,要算计他性命,倒不妨由我出场,弄他进去,照例严办。倘若只要敲他竹积,必须你自己上场,我只能袖手旁观,因你们都是散员不负责任,我乃是政府用人,举动不能不慎重一些。倘不小心,被报馆得知,便不免受舆论攻击。方才你所定的计策,还不能算是万全,必须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不但保全自己名誉,而且利益均沾,岂不甚好。”运同大喜,领教回家,如法填了张委任状,藏在身畔,径往晰子家来。晰子疑惑他又来借贷,故说话之间,处处留意,不让他提起洋钱二字,幸得运同也不谈洋钱,晰子才略放心。运同问晰子新屋何日可以完全?几时进宅?我想问你进宅时喜欢热闹呢?还喜欢实惠?如喜欢热闹,我就预先替你叫几个朋友,送你一班滩簧髦儿戏。如喜欢实惠,我去教他们定一堂红木家伙送你,你道如何?晰子喜道:“自然实惠的好,热闹本是虚华,浪费岂不可惜。”运同点头道:“我也这般想。”又道:“你那张方单,从前不是说过户没有办妥么?不知现在可曾取来没有?”
晰子道:“早已拿来了,我正想给你看呢。你请坐一会。”说着自己走进里面,取方单去了。运同在和他讲话的时候,已看准台底下有只网篮,内放破旧书籍,上面尘埃堆满,蜘丝密布,知道他已久不取用,趁他一跑开,立即在身边取出那张委任状,轻轻将书籍扳起少许,塞在底下。看看没甚痕迹,只在书面上留下两个指樱运同恐被晰子察出破绽,随手在地上撮起一些灰土,洒在书上掩去指印,拭净手,晰子也拿着方单出来了。运同不动声色,假意将方单从头至尾念了一遍,点头称好。晰子又将新完的粮单给他观看,说姓梅的多年没完钱粮,我替他补完,也是买屋以外的花费,可惜地价业已付清,不然还须在他名下扣算,运同笑道:“那个为数有限,也只好你得主自己吃亏的了。”
晰子摇头,颇露不以为然之色。运同又和他随便讲些闲话,才告辞出来。第二天,晰子正坐在家中盘算。运同将来送给他一堂红木家伙,自己所有的旧物,无处堆放,若卖给收旧货的,又恐被他们杀价,一时不得主意。忽有两个客人登门造访,晰子自民军失败以来,不敢开会演说,终朝蛰处家中,除却运同之外,久无别的朋友上门寻他,因此颇觉奇怪。出来看这两人身穿一色的黑布长衫,并无马褂。一个脚上穿着双黄皮鞋,一个乃是青布鞋子,都散着裤脚管,面貌也非素识。晰子不觉一怔。正待问话,那二人见了晰子,齐把右手向上一扬,行了个军礼,同声说:“参谋长久违了!”晰子吃了一惊说:“你两个是谁?什么参谋长不参谋长,我不知道。”二人笑道:“参谋长休得推诿,我二人都是从前宋使仁司令的部下,曾受过你参谋长的节制,至今事隔未几,难道你参谋长贵人多忘事,竟把我两个小卒忘了吗?”晰子益发吃惊道:“你两个到底是什么人?我又不认识你,谁是你的参谋长?你们休得瞎三话四。”二人笑道:“参谋长说得一些不错,我叫郝三,他便是华四,听了名字,大约你也可以明白了。本来也难怪你参谋长不认得我,我们同营弟兄多至百余人,你参谋长乃是上官,岂能一个个认得面貌,想必花名册是你当看见的,所以一开口就叫我们名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