运同未尝不知诱捕一法,但他始终不肯将陷害党人方法,由自己口中吐露,因恐仪芙日后反噬,故有意将说话诱他入彀。今见仪芙讲的话,愈说愈斗笋,心中好生欢喜。又问仪芙用何方法,可以哄他们离开租界。仪芙道:“这个容易。他们现在都穷极无聊,天天盼望着党首由外国汇银子前来,重设机关,再图大举。你可冒充党首的代表,写封信给我,说奉派来申,筹备一切,惟与同志诸君多未谋面,甚为怅憾。请于某日代邀同志数位,至某处西餐,藉图良晤,共策进行云云。具名不妨假造一个,约的地方,必须英法二租界,华界他们决不肯去。到那时你须要装得像,还得备一部轿式汽车,玻璃窗内,须有卷篷,先到大菜馆中等候。我故意同他们迟一些儿来,你见了我,抱怨我来得太迟,说肚子饿慌了,先弄些酒菜来果腹再讲。他们都已多时没吃大菜,听有吃喝,一定十分高兴,决没工夫再同你讲闲话。不然盘驳起来,恐你露出马脚,反为不美。他三人都很贪杯,但酒量极窄,你只消每人灌他两杯白兰地,就够他们受用了。吃罢大菜,你说这里耳目众多,不便讲话,现在新设的事务所,地址很为幽静,不如到那边去谈谈。我问你事务所在那里?你说到后自知,此间有耳属坦,恐有未便。那么大家就坐上汽车,你又说路上恐有熟人看见,教我把卷篷拉下,他们酒醉糊涂,决不疑心。你预先可约定侦探在华界埋伏,并叮嘱汽车夫,等我们一上车,就开往华界,到侦探埋伏的所在,假充机器损坏,停车修理。我等下车观看,侦探上前盘问,当面不妨将我五人一并捉住,分别禁押,背后再将你我释放。在他三人面前,只说你我二人供认乱党,都已枪毙,这样一来,教他三人虽死也不明白是你我将他卖掉的。”
运同大喜称妙,说事不宜迟,我今夜就照你的话预备。晚间发信,大约明天饭前可以到你那里,准定明夜在四马路大菜馆再见罢。仪芙应声知道。运同辞了仪芙,回至侦探部向星干说知。星干亦甚欢喜,当即教人整备汽车,明晚应用。运同又在侦探部写了一封信,照仪芙的说话,原套原写上发出。回家得意无比,严氏见了他说:“你拿一面镜子照照,面上这许多灰尘,还不掸掸干净。”
运同因一时没处找镜子,便在玻璃窗上一照,果然不错,因他日中站在马路上徘徊,被太阳晒出汗来,又被汽车马车来往,路上尘埃飞扬,有些在他面孔上打了公馆,故他一张金橘色面皮上,已变成松花彩蛋般颜色。运同忙扯一条手巾擦脸,不意这条手巾是干的,干对干,擦不干净。运同懈于打水,便吐一口吐沫,润湿了手巾,将脸干揩抹一过。再对玻璃窗看看,面上虽已洁净,惜乎身穿的是件竹布长衫,明夜坐汽车,未免不合身份。仪芙曾教他打扮得漂亮些,但他衣服都已入了长生库内,虽欲漂亮,无奈衣服不由他做主,明夜见不得人,如何是好?若要赎他出来,一套纺绸长衫纱马褂,共当六块钱,还有明天请他们吃一顿大菜,也须花十块钱左右,这都是本钱,不能不用。自己身畔本有用剩的两块钱,已被仪芙借去,现在已不名一钱。意欲向稽查处支领薪水,又恐星干因他还未捉到党人,不肯答应,未免坍台,迟早只有一日,何必太性急了,自讨没趣。除此惟有汪晰子处,还可通融借贷。当夜他吃过晚饭,便去找晰子借钱。晰子因革命一役,损失过多,意欲在家常一切开销上省他出来。他家平常日用四百文,如今减为二百文。原买火油六十文,如今减为三十文。还有别的开销,统共每天节省四百文,每月约可省出十元。一年一百廿元。千金损失,十年就可补偿。晰翁预算如此,家中一班人都受苦不堪,天天吃些素菜,夜间因灯油问题,又不能不早些安睡。运同去时,晰子将次上床,听有人叩门,心中颇为不悦,咕哝道:“火油快完了,还有谁到此来?明儿又不是没日子过的,偏偏半夜里赶来则甚?”一边懒洋洋出来开了门,见是运同,惊道:“老卫何来?”
运同笑说没事,走到里面。晰子又问他夤夜到此,可有甚事?运同仍说没事。晰子暗暗着急:想你这样没事没事的缠下去,火油将次点完,若要添油未免溢出我预算之外。正要催他快说,运同已先开口道:“晰翁这几天为甚不出去走走,我已有多天没见你了。”晰子道:“没事自然不出去。你今儿到这里来,岂为了多时没见我来望我,或者有别的事故呢?”运同笑道:“固然为望你而来,不过还带着一桩小小私事。晰翁现在可有二十块钱?我因明天有桩急用,想问你调一调头,大约三四天工夫,就可还你了。”晰子不等说完,已把脑袋连摇不休道:“不瞒你说,我现在一个钱没有。只因搬一搬场,再加房屋被灾,免不得要从新盖造,你也晓得我损失不资,目今那里还有钱借得出呢。”他话虽这般说,心中也知运同不能相信,不过运同从前曾借过他数十块钱,尚未归还,前账未清,又开尊口,他想我刮尽刮绝,刮了一个多月,省下十几块钱,被你二十元一借,我这许多时辛苦,岂非白吃了吗。故一开口就将他回绝,不意运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,笑说:“晰翁府上,决不致少这二十块钱,我实因有桩急用,隔三四天便有款子到手,那时准定连前账一并还你便了。”
晰子一想,你休得用工夫了,你借了钱,那里肯还,我也不望你还那前账,后账我也决不借给你,故仍摇摇头道:“说也不信,我实在没钱。别人都当我钱多得什么似的,其实铜钱虽有几个,却是我女婿传给我女儿的,我为父的岂能动他分毫,有时不过代她管管账,帮她跑跑腿而已,请你向别人调头罢。如你一定要认着我借钱,我只可脱衣服给你当了。”运同被他这般一说,不觉面红过耳,暗道:“阿哟,你不肯借钱也罢,何必说出这种话来,令人难堪。”当即拂袖而出,一路咬牙切齿,恨恨不已。运同回到家中,愈想愈觉晰子为人可恶。用得着我时,极力将人抬举,用不着我时,连问他借二十块钱都不肯答应,从前若非我替他想出犒军的法子来,料他此时还不知躲在何处,怎有这般舒服,在坡内安居乐业,还想造新房子居住,好在我现已作了侦探,无论如何,他终有附乱关系,只须得当儿挑他一个眼,极少敲他二千元竹杠,教他知道不肯借二十块钱的报应。过了一夜,运同的二十元本钱,仍无可设法,只得到侦探部向星干商量。星干笑道:“这个你何不早说。”随即开了抽屉,点了三十五块钱钞票,交给运同道:“这是你上月薪水三十五两银子,此间照衣庄新例,每两一元,你索性都拿了去,免得付账周折。这里还有张五十两银子的收条,你签个字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