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清晨,当我和林若淇迈入学校大门,穿越足球场和教师宿舍区,走在通往教学楼的甬道上时,校园里还看不到多少人影。我猜同学们此时大概多还在梦境与现实的边际流连。玉湖开往县城的早班车就有这么早。
上午第一节便是数学课。我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,身板笔直,目不斜视地注视着讲台方向,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,俨然一个万分热爱学习的好学生。葩西斯先生似乎气也消得差不多了,没再撵我。他装作没看到我一样。但很显然,他的眼睛在刻意回避我所在的位置。不过,眼睛余光还是会下意识地溜到我的,这我完全能察觉得到。既然葩老师似有意放我一马,那我就也卖他一个面子,姑且收起脾气继续上他的课吧。
不过,唉,树欲静而风不止,总有人不让人消停。这次出面来骚扰我的是班主任尹远了。第一节课刚上到一半,他就探头探脑地在窗户边出现了,而且显然目标是直奔我而来的。一看到我,马上冲我招手示意我出去。我只得从命,从座位上起身,走出教室,随着尹远走进他的办公室。
“请坐。”尹远异常客气。客气得异常。他甚至给我倒了一杯水。
我在他对面靠墙的扶手椅上坐下来,等候他的训示。
“何慕西,明白我今天为什么找你吧?”
我点点头,表示明白。其实并不是太明白,只是能预知,他找我肯定不会是要给我颁奖什么的。
“你自己算算,这个星期旷课几节了?”
“四节。”我尽量把数字说小点。具体几节我也没统计过。
“不止。”尹远摇头。
“五节?”我试探着把数字往上加。
“不止。”尹远仍是摇头。
“不会吧,我记得这个星期除了数学课,其他课我都有认真在上呀!不会超过五节吧?”
“自习课就不算啦?!”尹远这个时候才克制不住地发脾气了。我很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爆发。不过自习课确实被我忽略了,没统计进来。
“你说说,自己到底怎么想的,到底怎么打算的?”
“什么怎么想的怎么打算的?”我没明白他的意思。
他看我很久,才一字一顿地说:“你、对、自、己、的、学、业、怎、么、打、算、的!”
“……”我只有沉默,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。我甚至不太清楚什么叫学业。如果所谓学业就是指在学校念书的话,那我确实从未对它特别地作过什么打算,也不认为这需要什么打算。从小到大、按部就班地念书,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(而且是主要部分),是自自然然的一件事情,就跟烦躁的时候必须要逃课跑出去一样自然。至于为什么念书、念书为什么,完全没有过这个思想概念。
“你,到底还想不想上大学?”尹远拿起茶杯喝了口水,进一步追问道。
妈的!又搬出这个紧箍咒来了。我对大学当然还是怀有一点憧憬的——在我们伟大的祖国,能不被众人渲染出的“大学梦”诱惑的孩子估计不多——不过,我觉得大学似乎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,和我现在旷不旷课没什么关系。也许这就是没有尹远常在班上强调的那个“紧迫感”。
“跟你说吧,昨天下午你爸已经来过学校了。我请他来的。我已经给他交底了:你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,那么,你即将被开除!这也是我现在要跟你说的。希望你认真考虑清楚!”
这是给我下最后通牒了。如果真要开除,那就开除吧,我心里想。
尹远看着我,似乎在等我答话。但我无话可答。于是继续沉默。
过了一会,他把语气放缓和了些,改用劝导的口吻,说:“你想想,你家里人对你抱有多大的希望?现在时间多紧迫?你还有多少时间?真可谓火烧眉毛呀!火烧眉毛呀!你不知道我多替你们着急!真是船上人不急急死岸上人哪!”他喝口水,歇片刻,接着说,“你底子不薄,成绩也不算太差,只要自己不吊儿郎当的,稍微攒把劲,考个一般的大学完全没有问题。关键看你自己。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上!我再说一遍,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上!”
说了这么一大通,一副痛心疾首、用心良苦的模样。但客观讲,我感觉不出他的话里真带有什么感情,充斥着整个话语的那种着急感也完全是例行公事式的。尹远就是这么一个人,并不算坏——学校里有不少坏老师,极端自私自利,有着各种龌龊心思和龌龊手段,为一点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,金玉其外败絮其中(特别是那些在学校有个一官半职的老师,就更是如此)——尹远还不能归入这些坏老师之列,但就是好像不会对任何人产生真实的感情。他说任何一句话,做任何一件事,给人的感觉都是例行公事式的。就是以他的身份必须这么说、必须这么做。就好比他上面对我说的这番话,似乎作为班主任就得用这种腔调对学生训话,就得摆出这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架势。
我实在不想再听他那不包含真情实感的唠叨,于是说“好的,好的”,并且不住地点头。
“那,能保证今天之后不再旷课?”尹远追着问。
“可以。如果没有人逼我的话。”我说。
“逼你?谁会逼你旷课?你不能把违反课堂纪律和旷课的责任推给人!”尹远歪着头梗着脖子说。
我再次沉默。
尹远要我写个书面保证,承诺今后不再无故旷课,如果再犯,立即开除。我没写,但口头答应了他。他也没再坚持。
走出他办公室,我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鲜活空气,骂了一句“Shit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