罴这沉吼悠然响起,再悠悠落下,显得甚是闲情逸致。
最后一问“却有何事”,如若是他与卟少主在战熊城街头相遇,便停下步子问一句“可曾吃否”一般,只当是搭讪寒暄,轻描淡写间透出一股随意。
只是这般景致下,他竟似对卟先前那高吼质问恍若未闻,这态度愈发和善可亲,便愈发是对卟的嘲讽羞辱,比当众打卟的脸还要过分些。
于是卟那熊脸即便有细密黑毛掩盖,亦掩不住那憋闷至极的涨红,他那脖颈与锁骨间的细缝肉疤,便也红得好似能沁出血来。羞怒到极致,卟竟忽而重重喘了口气,脖颈、脸上的赤红色渐至退却,反倒出奇的平静下来,双目不再看向罴,似阖未阖间,像是恍惚在看罴唯脚下的石子。
“罴少主还能记住我,是我卟的荣幸!只是我率大军前来屠灭鸣蛇部落,不知罴少主为何率军抢了我的军功,更是放纵手下,打伤了我麾下的勇士?”
“哦?竟有此等事?”
罴笑意渐至收敛,脸色冷肃扭头朝自家熊军望去,那沉吼声不断加重了语气,甚是威严肃穆,“同是战熊族的勇士,你们谁动过手,竟敢打伤茨喀家卟少主麾下的勇士?做下如此事情的,给我自觉站出来!”
他这沉吼声声严厉,好似便要对自家麾下犯事的熊货严惩不贷。只是他这声沉吼,对卟指责的“抢夺军功”一事,却是略过未提,反倒只揪住了后面一问,似是对这殴打族军之事分外看重。
听得罴这声厉吼,卟却有些发懵。他本以为罴及这两万熊军行事狠戾乖张,此番罴过来定是还要对他继续羞辱,他已然做好了许多准备,却浑然没料到,罴竟会是这般态度,大大出乎他的意料。
“做下如此事情的熊货,给我自觉站出来!”
见得自家大军未动,罴似乎有了怒意,再次扬高吼声重复问了一遍。罴麾下那两万熊军,早已收敛完自家的鸣蛇尸肉,此刻正端坐蚁兽背上,军容威武肃穆。
便在卟愣神这一片刻,这两万熊军竟齐齐策缰,驱使胯下蚁兽齐整跨步,好似大军压境一般,向这边踏步而来。直逼到卟这支茨喀家熊军近前,相隔半里之遥,才策缰让蚁兽伫足静立,两万双熊目,冷冷扫视着这支茨喀家的私军,压抑的沉默足够让对面窒息。
这般行色,意味不言而喻,罴麾下的这两万熊军,都曾向对面黑熊动过手,听得罴的号令厉吼,于是只得一道“站出来”了。
罴见得自家熊军的动作,似乎有些惊愕,继而迟疑扭过头来,怒吼道:““这……这群熊货!竟然如此不通教化,连同族勇士都敢出拳!实在……气煞我也!”
怒吼间,他看向卟那铁青的熊脸,不得不尴尬地耸耸肩,故作无奈低吼道:“茨喀家的卟少主!这实在对不住啦!你也知道,但凡大军出征,若是有几头熊货犯下这大错,我定会严加管教,让他们受些皮肉之苦,也好长点记性!只是如今大军尽数犯错,这……这只得是法不责众啊!”
罴苦下脸来,朝卟长长叹气,幽然吼道:“卟少主!你如今亦是两万熊军的统帅,应该最能知晓我的难处!若是我真敢下令,对我麾下这群熊货重罚教训,万一引得众怒,难不成我便要做了光杆统领?事已至此,还望卟少主谅解,多多海涵啊!”
听得罴这般作态,好似对卟推心置腹,幽怨诉苦,悄然间便已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,更欲求卟海涵谅解,他身后这两万黑熊里,终是有几头按耐不住,闷头噗嗤笑出声来,继而便让众熊亦再也憋不住,齐齐轰然大笑,捂肚险些翻下地去。
听着那隆隆传开的大笑,对面这支茨喀家的两万私军中,即便再直蛮的黑熊亦已幡然醒悟,对方不过是来再次羞辱一番,哪里会有丝毫诚意,均是耍弄、逗弄自家罢了。
“罴少主!”
受到连番戏弄羞辱,卟那强自压下的怒意,再次翻涌到了脸上,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,将拳头捏得炒豆般噼啪脆响,却总也不敢真就挥拳过去。他狠狠盯着罴的双眼,只看到那不做修饰的嘲讽鄙夷,终是怒得放声大吼。
“你贵为斯瓦匹剌家当权的少主,为何行事如此蛮横无礼!莫非斯瓦匹剌家的家教,竟如此差么?”
他这声大吼,便是在身后众熊怒吼、漫骂声中,亦能让在场众熊清晰可闻。无论是对面传来的嬉笑声,还是他身后众熊的吼骂声,这一刻竟均是嘎然而止,由纷乱到寂静只用刹那,转变太快,这寂静气氛便甚是诡谲。
先前两军的争端发生太快,卟虽然及时认出了罴,他却从头到尾只称呼一声罴少主,并未带上斯瓦匹剌这显赫的家族名称,此刻骤然提及,便连他身后这群黑熊,亦是震惊、惶恐难安。
战熊族有王家及四大家,而四大家之一的斯瓦匹剌家的名声,漫说是战熊族自家族中,周遭百族亦是如雷贯耳,可以想见这斯瓦匹剌家,是如何的声威赫赫。
听到这家名,足够震得这支茨喀家的私军骤然安静,不敢再闹腾。而他们再望向罴时,恍然大悟的目光里,均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。
这敬畏不是为罴,而是为这响当当的“斯瓦匹剌”四个字,这便是战熊族四位至境大能之一的名讳,更代表着那权势彪炳的一大家族。而作为斯瓦匹剌家当权的少主,那么罴如此乖张霸道,在众熊看来,便也好似情有可原了。
而罴身后的两万熊军,之所以被卟吼得静寂,是因为卟那句漫骂,不仅是在骂罴,连带斯瓦匹剌家,也一道被骂了进去。
一个家族的荣耀,需要所有黑熊一同守护,卟那声吼骂,立时得罪了斯瓦匹剌家的这两万熊军,他们不再耻笑,那目光徐徐转动,尽数冷冷落在卟的脸上。
连两万熊军都已然怒了,罴便更加怒气难掩,周身弥漫着危险的气息,碧色眼珠闪过寒芒,眯眼盯住卟,淡淡轻吼问道:“你,说什么?”
那怒骂是脱口而出,卟那时被怒意冲昏了头脑,此刻早也回神,脸上哪里还能寻见一丝怒容,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,手足无措间长矛忽而脱手,哐啷砸落在地,他已然顾之不上,只忙着疯狂摆手,颤颤吼声轻不可闻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我失言了!还望罴少主海量,不与我计……”
他匆忙解释认错,罴却不容他落音,那执矛的熊臂骤然而动,倏忽如若霹雳,狠狠刺进卟的小腹,便在对面两万茨喀家私军的惊吼声中,扬矛将卟高高举起,离开蚁兽背上五丈有余。
望着卟在矛头挣扎惨吼,罴冷眼忽而失笑,意味阑珊地随意甩动长矛,便将卟狠狠砸向那群茨喀家的私军。卟那数千斤熊肉,又夹带着罴有意酝酿的巨力,待卟那熊躯砸进黑熊堆里,立时轰撞开上百头黑熊,更有十余头黑熊吐血瘫倒,又响起无数惊怒吼声。
只是如今知晓了罴的身份,这群茨喀家的私军便是敢怒不敢言,哪里还像先前那般闹腾,唯有周遭的黑熊,默默将瘫倒的黑熊及卟扶起,气氛哀默低落。
“卟少主!望你也能长点教训,若是下次还管不住你那张臭嘴,恐怕便不是这般容易结束的了!”
卟被周遭众熊搀扶起身,他自知此番犯了大忌,罴这惩罚还算轻的,应是不愿与他多做计较。听得罴这声冷笑沉吼,他赶忙点头如捣蒜,颤声轻吼应诺道:“是是是!卟谨记在心,多谢罴少主大量!”
先前他怒意之下,倒还像是怒壮怂熊胆,此番骤然清醒之后,那胆量便如他那满腔怒意一般,顷刻间消散殆尽,更连往日少主的威严亦顾不得了,如若罴的属下模样,卑微而恭谨。
罴见得他这副窝囊熊样,愈发对他心生厌烦,心下对这卟又看低几分,淡淡沉吼道:“莫说是打了你这支茨喀家的私军,便是你茨喀家家主统御的私军,敢来我罴负责的疆域争夺便宜军功,我亦要与之争上一争!”
“打你麾下勇士,是要告诉众家私军,我罴负责清扫的疆域,谁也别胡乱伸出爪子!待我扫荡得差不多了,这片疆域应该还能剩下不少鸣蛇部落,待我率军离去,你们再来抢吧!”
听得罴开口,卟先前尚且点头不已,但听到后来,便面色难看起来,迟疑轻吼道:“这……我家父亲主上有过号令,亦是命我扫荡这片鸣蛇疆域!况且接到相同命令的,还有无数各家少主,罴少主若是如此霸道,恐怕……”
罴闻言撇嘴冷笑,淡吼打断,“何谓霸道,我斯瓦匹剌家做事的规矩,向来如此!谁敢不懂得我斯瓦匹剌家的规矩,便是我认得各位少主,我麾下这两万勇士的拳头,可认不得各位少主!”
“你若还心有怨恨,尽可将我的话传予各位少主知晓!”
卟一副大惊失色的神情,连声高吼道:“卟不敢!卟断断不敢!”
“那是你的事情!”罴沉吼了那许多话,早已不耐烦与这怂熊多言,嗤笑留下这句话,猛然向身后两万熊军举矛高吼,“时不我待,即刻出发!”
众熊立时高吼回应,均是兴奋得将胸膛捶得咚咚重响,舞动着自家长矛,紧跟着罴向远处狂驰而去,转瞬消失无踪。
“卟在此,祝罴少主旗开得胜!横扫千军!”
恭谨高吼出声,卟微笑着目送罴率大军迅速远去,待他们身影消失之后,他那微笑忽而变得阴冷怨毒。
继而嘿嘿冷笑两声,他向罴消失之处久久凝望,目光深邃闪烁,意味难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