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论于千丈巨鹰而言,或是万丈巨怪,呼延均是一粒微小尘埃,引不起它们的注意。
这尘埃在巨鹰转身逃窜时已知不妙,待见后面那张深红大口,立时不再迟疑,从鹰脑顶上一跃而出,迅速与巨鹰及千丈大口拉开距离,闷头朝前狂奔。
饶是如此,当巨口咬合时,呼延身后传来一阵吸力,任他如何朝前逃掠,依旧被这股吸力拉得连连后退,不能自己。
仅过一息时间,他已被宽广阴影笼罩,汹涌气流拉拽他即将投身巨口。幸好这吸力来得猛去得快,将巨鹰吞入后,血海般大口悍然阖拢。万丈巨兽就在身后,随意呼吸也会搅动气流,拉扯得呼延忽前忽后,控制不住的来回游荡,他哪敢耽搁,赶忙自巨兽呼吸的庞大气流中抽身而出,倏然射向下方原始森林。
此间凶险,实难与外人说道。
他在人间时,山门亦在荒山老林,膝下妖兽化形的徒子徒孙不在少数,但凡湿生卵化之辈,欲要开启第一缕灵智,皆需气运际遇,且天生灵异远超同族,大多体态壮硕。可是以呼延八百年阅历,巨大者展臂十丈已是人间极致,他何曾见过等闲百千丈、浩瀚如山过万丈的巨兽?
这当真是魔界,若非周遭灵气充沛过人界百倍,哪能长出如此巨大的魔兽。
目光所至之处,均是放大百倍的事物,当真如一盆冰水浇在热坑里,初临魔界的兴奋之情早已降温消退。可叹他呼延竟做了井底之蛙,以为他铸成铁体魔胎如何了得,其实在这魔界凶兽眼中,与玩物尘埃一般,不值一提。
收敛起轻傲之心,他在这方无际古林里谨小慎微,夹起尾巴做人,便如初入魔门那时一般。
那是八百年前的往事,却也是呼延最深刻的一段记忆。
他记得最初的画面,是在一个大水缸里,从胎儿时,便被灌养在水缸之中,唯有体型增大,才会换个更大的缸,其他时候,他只能泡在药水里。
药水腥臭难闻,但呼延自小浸泡,早已习惯了这异味。每日凌晨会有壮汉更换药水,旧药水倾倒出来,新药水换进去。
这药水虽然气味古怪,浑浊黏稠,却也十分奇异,若是呼延肚饿,灌进几口便能饱涨,也不见排泄物。
他的水缸旁边,是一排排同样的水缸,数量成百上千,浸泡着与他大小相同的孩童,这是个类似地窖般的存在。
每日总有几个孩童被大汉提将出来,伴随着孩童哀惨的哭号,是大汉爽朗的大笑。巨手任由孩童挣扎,将孩童硬塞进一个小坛里面,小坛里的液体散发出一种醉人的沉香。大汉合上封盖,单手捏住坛子,手臂肌肉贲张,但听得小坛里一声闷响,大汉会嘿嘿沉笑,轻轻摇晃小坛,然后提着坛子走出地窖。
有一日不同,大汉似乎贪嘴,摇晃完一个坛子,立刻撕开了上面的封纸,仰头将小坛的液体咕咕灌进口中,暗红色液体顺着他的络腮胡须滴落。满口饮尽后,大汉啧嘴嘿笑,仿佛意犹未尽,忽又摇了摇头,随手将空坛砸落地上,只留下满地碎瓷,哪还有什么孩童。
那日之后,呼延恍惚明白了什么,可惜年岁尚幼,懵懂纯真,只是本能的产生了恐惧。每每看到被装进小坛的孩童,莫名升起一分窃喜,两分哀默,更多的还是恐惧。
他心里清楚,总有一日,他也会被装进小坛子,被大汉用力气震碎在里面,这就是他的宿命,和其他孩童同病相怜。
足足百年过去,当呼延成了魔修,他才知道了当年的真相。幼时的他被称作“灵引”,是魔修里非常珍贵的一种酒的重要成分。
这种酒名为“精婴酒”,嗜酒的魔修首先要寻找到胎儿,那种生辰八字属阴的胎儿,在临分娩前破开娘肚取出后,每日以七虫七草冲灌的药水浸养起来,待九百九十九天后,便是“精婴酒”的“灵引”。时日一到,孩童会被魔修整个塞进酒坛,用暗劲将“灵引”震碎,汲取了足够药性的孩童血肉化泥,就会同陈年老酒充分融合,成为真正的“精婴酒”。
“精婴酒”的工艺繁琐,还要时时查看“灵引”的状态,中途溺死的孩童,每死一个都是无法弥补的损失,所以是个细致活。
与之相等同的,是“精婴酒”的效果,清冽爽口,加上“灵引”干净纯粹,直接能进补魔修体内的精气,乃是最上品的灵酒之一。价格一向是居高不下,经常是高等魔修设宴时的必备酒水。
若是没有意外发生,呼延也会成为合格的“灵引”,浑身血肉化进酒水,成为他人畅饮的血酒。
冥冥中自有天定,在地窖里孩童所剩无几时,地窖铁门支离破碎,血肉飞射进来,斗大头颅斜飞到呼延的水缸前,睁圆双目瞪直向他。那张脸惊恐污黄,呼延分外眼熟,正是那每日更换药水的大汉。
原是这酒庄的魔修老板惹是生非,得罪了魔道一凶人,此时寻仇上门,血洗整个酒庄,却让幼儿呼延逃过一劫。
迎门进来那阴沉老宿,性格古怪非常,竟将剩余的三个“灵引”携在身旁,常伴左右,日后更是赐了名姓,将这三人收入门下,其中便有呼延,甚或还有一人,便是曲西岐。
说是收成门下弟子,其实不过是杂工道童,日日伺候这老宿起居杂活,心有不顺便是一顿毒打死虐,至于修魔功法,倒未曾见他赏赐半句。
门下三人,除开呼延及曲西岐,尚有一女童,呼延早已忘了她的名字。这女童终是不堪打骂凌辱,乘夜色欲图逃遁,却被老宿察觉。抓捕回来后变本加厉,老宿日日鞭笞辱骂,肆意凌辱,待折磨到死也犹自不停,将其尸身割成肉片,当做下酒小菜。
这老宿也是本事了得,将女童魂魄抽将出来,运幽火煅烧。听闻女童魂魄惨嚎,老宿却静坐一旁闭目而听,每日当做赏析雅曲一般,惬意非凡。
此等怪人行径,其实在魔修中尚算寻常,但呼延那时正当青年,血气方刚,时常遭受老宿毒打鞭挞,早已心生积怨。
呼延也是非常人,知晓老宿实力无法强抗,每日依旧卑躬屈膝,谄笑阿谀,甘做老宿膝下忠犬,表面上丝毫不露。哪知他此等作态,反倒顺了老宿心念,打骂渐少,偶有闲暇,也不吝指点两句,尽些为师传道之职。
待修为日深,呼延自古籍中查到一方毒药配方,利用为老宿采购的间隙,悄然收集了十八日,终于将配方中种种药材收敛完备,又三十二日炼化成药,深夜将毒药投入老宿酒中。
第二日,老宿毒发,猛烈毒性迅速扩散,只凭老宿一身魔修体魄硬抗毒性,已是瘫在地上动弹不得,呼延二话不说,挥舞柴刀如凌迟,生生将老宿砍成了细碎肉粒。
一旁曲西岐看得目瞪口呆,嗫嚅半响,终是没敢动作,亦是作声不得。
“谁人视我如刍狗,我亦杀其似屠狗杀豕(猪)!”
留下这句话,呼延不再理曲西岐,兀自将老宿遗留宝物收拢,尽数揣进自家腰包,独身远走。
自此,呼延与曲西岐终是分道扬镳。
五百年悠悠而逝,呼延厮杀抢掠,硬是在魔修中混得风生水起。而曲西岐亦有际遇,重拜某位正道仙修大能门下,此人阴谋诡计多不胜数,五百年后两人再见时,曲西岐摇身一变,竟已成了名声鹊起的正道真传弟子。
两人各自走出一条路,却是立场相对,那段曾经同门的片段,两人都是未曾再提。随着岁月流逝,呼延于魔修中称尊号祖,曲西岐已成正道大门之掌教,权势彪炳俱算绝代枭雄,曾经同行的过往,逐渐泯灭在各自的记忆深处,化作缄默心底的秘辛。
呼延渡劫,却是曲西岐于正道各大门派间往来游走,牵头聚齐万千正道精英,乘机围攻呼延。此番小人行径,全然不顾旧时情意,呼延刻骨铭心。
此时身在魔界,藏匿于万古林海,呼延坐在一昏暗土洞,汲取寻找到的几株灵草精华,悄然锻造己身。回想起人间种种,他虎目睁圆,怒视虚空,双眸神光仿佛刺透了重重空间,投注在那番厮杀过的浩土之上。
“若我成就巅峰,有幸回返人界,必断绝正道传承!屠尽‘正道’仙修!以泄我心头之恨!”
“首诛者,奸佞猪狗曲西岐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