刀对呼延的意义,并非常人所能想象。
正所谓一刀在手,天下我有,在呼延这等一生浸淫刀法的刀客心中,只需手头有刀,便好似天地自成,眼里再容不下其余东西。
比方呼延在人界那口长刀,他便近九百年不曾离身,仿佛成了自家肢体一般,隐隐有人刀合一的境界,心念相通如若臂使,只需刀未离手,呼延便凭空生出无穷胆气,这才是他傲视群雄数百年的资本。
可惜待他飞升上界,这老伙计便不翼而飞,令他许久未能适应,总觉着心头空落落的缺了一大块。直至这口“何方”问世,他才填补了心头空缺,真正的心满意足了。
这便是刀,这便是呼延的刀,缺了刀的呼延,便不再是那人界称魔号祖的呼延。得到这口“何方”,那笑傲人界的呼延,才算真的回来了。
这口刀是他亲自动手削制而成,连柄待刃长有四丈,通体杏黄,体表有深色的繁复纹路,浑然天成,卖相极佳。
只是这刀才上手,把玩不过几个时辰,且这四丈长短无非与呼延熊臂等同,耍弄起来犹若短刀,不大使得惯,这便让呼延稍觉遗憾。
但有胜过没有,已然五十余年不曾碰过刀的呼延,对这口“何方”依旧爱不释手。对他而言,只要是口刀,他便能施展出自家刀法来,存活的胜算立时多出千百倍。
只需有一刀在身,他这心里便有了底气,胸中自成天地,便无惧乾坤众生。
无惧而无畏,于是即便此刻熊躯残破,浑身是伤,他亦不再留恋那安稳山洞,毅然跨上蚁兽驰骋敌境,对自家刀法倒是信心十足。
况且那追杀的敌军,如今应也顾不上呼延这小小虾米。这个把军功,哪里比得上一路两万的三族军士这等大军功来得畅快,自然俱是一窝蜂向前方呼啸扑去,寻觅着下一路三族私军,并未分军去追找这蚊子肉一般的些许逃军。
乘黄族奔速与蚁兽相若,均是天下一等一的极致速度,一个时辰能跑百万里,这才遥遥领先同路的鸣蛇、钩蛇两军,率先在前收敛最多的战功,如此抢时间的活计,漏了些许如呼延这般的逃军,一时间也顾之不上。
但这乘黄军之后,尚有同路鸣蛇、钩蛇大军,便会紧随乘黄军之后,散布猎杀这些漏网之鱼。
呼延看惯了人界征杀大战,这些路数稍微琢磨,亦能拎得一清二楚,更是不敢懈怠。但如今得了长刀,却是豪情万丈,哪里还会惧怕寻常军士。一时间信心膨胀之至,他便索性趁着这豪情尚未消退,试图尽快寻找到自家友军,总比他独自面对遍地敌军好得多。
这算盘打得精明,他却未曾料到,那随后的鸣蛇、钩蛇大军,竟会来得如此之快,比他预料中快了许多倍。一着不慎,险些便满盘皆输,因此断送了自家性命。
削制那口“何方”,耗去了大半光景,待呼延悄然奔出三、四百万里路程,天色便渐至黯淡下去,夕阳落山之时,薄云飘散高空,遮得那九月与繁星朦朦胧胧,另有一番别致景色。
这一夜的天色,比往日又要阴暗几分,但对于上界众生而言,这等轻微变化实在无关紧要。这上界生灵生下来便是胎境修为,比人界顶尖修士尚要高出一筹,只需一丁点儿微光,便能将周遭一览无遗,方圆十余里如洞若观火,分外清晰。
呼延本是机警之人,奈何一来想到乘黄大军刚刚离去不久,后方鸣蛇、钩蛇大军恐怕尚未赶至,二来又确实太过喜欢这新得的好刀,终是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。
这时节,他让胯下蚁兽径直疾驰,自觉此时凶险不大,又是闲来无事,便端坐在这蚁兽鞍上把玩起这口“何方”来,那满心欢喜的模样早已遮掩不住,尽数写在了这张熊脸之上。
双手摩挲着怀中宝刀,他全神贯注地打量着这口刀的各个细节,却忽视了周遭树冠稀稀落落的细微声响。
无非片刻,但见数道黑影迎空飞落,悄无声息便向他抛掷长乙。更是向呼延迅猛扑来,正打算将他一网打尽。见得这近十条鸣蛇军士,呼延这时才猛然惊醒,脸色微变。
全力抛掷而出的长乙,速度比鸣蛇飞驰快出千百倍,尚未传出声响,已然倏然射在呼延眼前,来势迅猛非常,杀气浓郁之至。
好在呼延毕竟身处敌境腹地,即便这时大半心神放在刀上,却仍有两分警醒。待见得周遭倏忽晃动的树叶,余光似见到黑影划过,便心知不妙,此刻这九口长乙射来,却也未能真伤到他,扯缰驾驭蚁兽左右躲闪一番,便已窥到其中疏漏,毫发未损地尽数避了开来。
虽说他已然足够小心,但这胯下蚁兽奔驰如风驰电掣,落蹄便也似电闪雷鸣,清脆而响亮,这一丝响动却怎么也遮挡不住。想来这九条鸣蛇军士,应是恰巧就在附近搜寻,听得这蚁兽疾驰的独特蹄响,立时便被吸引了过来。
有了这蹄响漏差,路上难免会遇到敌军,这一点呼延倒是看得通透,倒也未曾太过于惊愕。他面色变化,却是在观察周遭,查看附近除开这九条鸣蛇军士之外,是否还有其余的敌军踪迹。
双耳但听得这荒森寂籁无声,眼中再未寻到多余鸣蛇的踪迹,呼延心头便活泛起来。
待余光瞥见那九口长乙射进地面的响动,砸开不过几个数丈大小的土坑,估算着这九条鸣蛇的境界,约莫是金体胎境左右的修为,他更是大为放心。
既无更多敌军,又依仗着胯下蚁兽的急速,欲跑欲战的主动权,皆在他的手头,呼延索性降下速度,那一对绿豆般的熊眼,此时紧紧盯着这九条鸣蛇的动作,隐有寒光闪动。
“这‘何方’将将成型,尚未开过行市!你等既然送到门前,正好让‘何方’见见血,来一个开门大红嘞!”
如此作想,他更是心痒难耐,嘴角勾起一边,这笑便透出八分邪性,两分嗜血。便在这电光火石间,那九条鸣蛇已然飞扑到近前,尖嘶声便在他耳畔尖鸣,蛇牙、蝠翼上的枯爪,尽数向呼延猛然送去,那蜿蜒蛇身亦未闲着,正准备朝呼延熊身紧紧缠去!
“哈哈!吃我一招!扫尽门前雪!”
这一招乃是呼延刀法里的起手招式,正是对应这等陷入敌围之境,见得这九条鸣蛇如此配合,乐得呼延隆隆大笑,也不管他们是否能听懂,立时用人族语言笑吼出声,当真有几分当年狂放不羁的模样。
但见他执刀臂腕倏然灵动,那“何方”便若长龙旋绕,围着他周身划出一道圆润至极的圆弧,当真便有刀气透体而出,衍化黄光如虹,好生凌厉锋锐。
这倒并非如何玄妙,只是呼延看似轻描淡写,其实这浑身力道已尽数灌入刀中,又随甩动猛然逼迫到刀刃之上,数百万斤巨力极度凝聚于一线,这威力自然逼得刀锋前的空气凝如实质,更比实刀锋锐千百倍,便称为刀气。
想要逼出刀气说来容易,但要是真想使得出来,非得如呼延一般,常年浸淫于刀法,千锤百炼才有如斯威力。
刀气微黄,却是那“何方”划过的虚影所至,骤然成型便向四方阔开,如同披荆斩棘,立时引得虚空气浪翻涌,如若狂风袭掠。
这九条鸣蛇倒也知道厉害,顿时惊怒嘶鸣,振翼躲避开去。奈何这刀气来得迅猛,三条鸣蛇军士躲避不及,只听得惨嘶之声,气浪划过之处鲜血四溅,掉落了两片蝠翼与小半段蛇尾。
“痛快!痛快!”
五十余年不曾用刀,此刻这惊艳刀法再现上界,呼延直呼痛快,放声大笑道:“下一招,饮血见乌光!”
长刀舞了个刀花,忽而斜挑,又是一道刀气斜飞而出,眨眼间已然斩中两条鸣蛇,一条齐腰而断,一条斩首分作两半,血液与残躯爆散,这一招干脆利落,更是赏心悦目。
挡者披靡,一击收取了两条鸣蛇性命,呼延却兀自一怔。他这一招名为“饮血见乌光”,缘由有二,一是此招极快,取人性命之后,才会见到刀气。二是他在人界所使那口长刀,乃是通体黝黑如墨,刀气亦沾染这墨色,才有这“乌光”二字。
此中的寓意,可见他对那口随他走南闯北近九百年的宝刀,竟是如此喜爱。如今招式未变,这宝刀却已无影无踪,骤然提起,便让呼延默然无声。
眼见这黑熊凶悍,被自家九条鸣蛇围在当中,亦敢狂傲逞威,两招便杀了自家两位兄弟,余下这七条鸣蛇中,更有三条被其所伤,反倒激起了这七条鸣蛇的凶性,怒嘶直冲云霄,悍不畏死地狠扑向呼延。
回想到那随身经年的老伙计,如今已不在身边,呼延便有些意味阑珊,反手横切一刀,那刀气亦有几分软绵绵的味道,再寻不到先前两招的凌厉、凶狠。
只是这软绵绵的刀气,竟有几分妖娆美妇的模样,身段凹凸有致,似乎美轮美奂,却谈不上丝毫杀伤力。
其实若是有此念头,便是大错特错了,两条稍有疏忽的鸣蛇,便是真实鉴证。
这刀气擦过两条鸣蛇腰腹,忽而诡异扭动,但听得这鸣蛇长嘶凄惨,久久不绝于耳。两条鸣蛇被刀气擦过之处,已然在这惨嘶中寸寸割裂,继而蔓延全身,顷刻间血肉纷飞,只剩下一具暗黑色的骨架,死法甚是恐怖。
这一招,名为“最毒妇人心”。
便在激斗正酣之时,呼延身侧那茂密树叶中,一缕黑影倏忽而动,骤然射向呼延。在这黑影最前方,是一口蜿蜒折叠的锋锐长乙,乙尖直指呼延后脑,无声无息迅速逼近,即刻便将贯穿呼延的头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