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在傍,刘翁指着女儿对妈妈道:“宜春年纪长成,未有终身之托,奈何?”
刘妪道:“这是你我靠老的一桩大事,你如何不上紧?”刘翁道:“我也日
常在念,只是难得个十分如意的。象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,千中选一,
也就不能勾了。”刘妪道:“何不就许了宋小官?”刘翁假意道:“妈妈说
那里话!他无家无倚,靠着我船上吃饭。手无分文,怎好把女儿许他?”刘
妪道:“宋小官是宦家之后,况系故人之后。当初他老子存时,也曾有人议
过亲来,你如何忘了?今日虽然落薄,看他一表人材,又会写,又会算,招
得这般女婿,须不辱了门面。我两口儿老来也得所靠。”刘翁道:“妈妈,
你主意已定否?”刘妪道:“有什么不定?”刘翁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原来
刘有才平昔是个怕婆的,久已看上了宋金,只愁妈妈不肯。今见妈妈慨然,
十分欢喜。当下便唤宋金,对着妈妈面许了他这头亲事。宋金初时也谦逊不
当,见刘翁夫妇一团美意,不要他费一分钱钞,只索顺从刘翁。往阴阳生家
选择周堂吉日,回复了妈妈,将船驾回昆山。先与宋小官上头,做一套绸绢
衣服与他穿了,浑身新衣、新帽、新鞋、新袜,妆扮得宋金一发标致。虽无
子建才八斗,胜似潘安貌十分。刘妪也替女儿备办些衣饰之类。吉日已到,
请下两家亲戚,大设喜筵,将宋金赘入船上为婿。次日,诸亲作驾,一连吃
了三日喜酒。宋金成亲之后,夫妻恩爱,自不必说。从此船上生理,日兴一
日。
光阴似箭,不觉过了一年零两个月。宜春怀孕日满,产下一女。夫妻爱
惜如金,轮流怀抱。期岁方过,此女害了痘疮,医药不效,十二朝身死。宋
金痛念爱女,哭泣过哀,七情所伤,遂得了个痨瘵之疾。朝凉暮热,饮食渐
减,看看骨露肉消,行迟走慢。刘翁刘妪初时还指望他病好,替他迎医问卜。
延至一年之外,病势有加无减。三分人,七分鬼。写也写不动,算也算不动。
到做了眼中之钉,巴不得他死了干净,却又不死。两个老人家懊悔不迭,互
相抱怨起来。当初只指望半子靠老,如今看这货色,不死不活,分明一条烂
死蛇缠在身上,摆脱不下。把个花枝般女儿,误了终身,怎生得了?为今这
计,如何生个计较,送开了那冤家,等女儿另招个佳婿,方才称心。两口儿
商量了多时,定下个计策。连女儿都瞒过了,只说有客货在于江西,移船往
载。行至池州五溪地方,到一个荒僻的所在,但见孤山寂寂,远水滔滔,野
岸荒崖,绝无人迹。是日小小逆风,刘公故意把舵使歪,船便向沙岸上阁住,
却教宋金下水推舟。宋金手迟脚慢,刘公就骂道:“痨病鬼!没气力使船时,
岸上野柴也砍些来烧烧,省得钱买。”宋金自觉惶愧,取了砟刀,挣扎到岸
上砍柴去了。刘公乘其未回,把舵用力撑动,拨转船头,挂起满风帆,顺流
而下。
不愁骨肉遭颠沛,且喜冤家离眼睛。
且说宋金上岸打柴,行到茂林深处,树木虽多,那有气力去砍伐,只得
拾些儿残柴,割些败棘,抽取枯藤,束做两大捆,却又没有气力背负得去。
心生一计,再取一条枯藤,将两捆野柴穿做一捆,露出长长的膝头,用手挽
之而行,如牧童牵牛之势。行了一时,想起忘了砟刀在地,又复身转去,取
了砟刀,也插入柴捆之内,缓缓的拖下岸来,到于泊舟之处,已不见了船。
但见江烟沙岛,一望无际。宋金沿江而上,且行且看,并无踪影,看看红日
西沉。情知为丈人所弃。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不觉痛切于心,放声大哭。
哭得气咽喉干,闷绝于地,半晌方苏。忽见岸上一老僧,正不知从何而来,
将拄杖卓地,问道:“檀越伴侣何在?此非驻足之地也!”宋金忙起身作礼,
口称姓名:“被丈人刘翁脱赚,如今孤苦无归,求老师父提挚,救取微命。”
老僧道:“贫僧茅庵不远,且同往暂住一宵,来日再做道理。”宋金感谢不
已,随着老僧而行。约莫里许,果见茅庵一所。老僧敲石取火,煮些粥汤,
把与宋金吃了,方才问道:“令岳与檀越有何仇隙?愿问其详。”宋金将入
赘船上,及得病之由,备细告诉了一遍。老僧道:“老檀越怀恨令岳乎?”
宋金道:“当初求乞之时,蒙彼收养婚配,今日病危见弃,乃小生命薄所致,
岂敢怀恨他人?”老僧道:“听子所言,真忠厚之士也。尊恙乃七情所伤,
非药饵可治,惟清心调摄可以愈之。平日间曾奉佛法诵经否?”宋金道:“不
曾。”老僧于袖中取出一卷相赠,道:“此乃《金刚般若经》,我佛心印。
贫僧今教授檀越,若日诵一遍,可以息诸安念,却病延年,有无穷利益。”
宋金原是陈州娘娘庙前老和尚转世来的,前生专诵此经。今日口传心受,一
遍便能熟诵,此乃是前因不断。宋金和老僧打坐,闭眼诵经,将次天明,不
觉睡去。及至醒来,身坐荒草坡间,并不见老僧及茅庵在那里。《金刚经》
却在怀中,开卷能诵。宋金心下好生诧异,遂取池水净口,将经朗说一遍。
觉万虑消释,病体顿然健旺。方知圣僧显化相救,亦是夙因所致也。来金向
空叩头,感谢龙天保佑。然虽如此,此身如大海浮萍,没有着落,信步行去,
早觉腹中饥馁。望见前山林木之内,隐隐似有人家,不免再温旧稿,向前乞
食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,宋小官凶中化吉,难过福来。正是:
路逢尽处还开径,水到穷时再发源。
宋金走到前山一看,并无人烟,但见枪刀戈戟,遍插林间。宋金心疑不
决,放胆前去,见一所败落土地庙,庙中有大箱八只,封锁甚固,上用松茅
遮盖。宋金暗想:“此必大盗所藏,布置枪刀,乃惑人之计。来历虽则不明,
取之无碍。”心生一计,乃折取松枝插地,记其路径,一步步走出林来,直
至江岸。也是宋金时亨运泰。恰好有一只大船,因逆浪冲坏了舵,停泊于岸
下修舵。宋金假作慌张之状,向船上人说道:“我陕西钱金也。随吾叔父走
湖广为商,道经于此,为强贼所劫。叔父被杀,我只说是跟随的小郎,久病
乞哀,暂容残喘。贼乃遣伙内一人,与我同住土地庙中,看守货物,他又往
别处行劫去了。天幸同伙之人,昨夜被毒蛇咬死,我得脱身在此。幸方便载
我去。”舟人闻言,不甚信。宋金又道:“见有八巨箱在庙内,皆我家财物。
庙去此不远,多央几位上岸,抬归舟巾,愿以一箱为谢,必须速往。万一贼
徒回转,不惟无及于事,且有祸患”众人都是千里求财的,闻说有八箱货物,
一个个欣然愿往。当时聚起十六筹后生,准备八副绳索杠棒,随宋金往土地
庙来。果见巨箱八只,其箱甚重。每二人抬一箱,恰好八杠。宋金将林子内
枪刀收起藏于深草之内,八个箱子都下了船,舵已修好了。舟人问宋金道:
“老客今欲何往?”宋金道:“我且往南京省亲。”舟人道:“我的船正要
往瓜州,却喜又是顺便、”当下开船,约行五十余里方歇。众人奉承陕西客
有钱,到凑出银子,买酒买肉,与他压惊称贺。次日西风大,挂起帆来,不
几日,到了瓜州停泊。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来里江面。宋金另唤了一只渡船,
将箱笼只拣重的抬下七个,把一箱子送与舟中众人以践其言。众人自去开箱
分用,不在话下。宋金渡到龙江关口,寻了店主人家住下,唤铁匠对了匙钥。
打开箱看时,其中充牣,都是金玉珍宝之类。原来这伙强盗积之有年,不是
取之一家,获之一时的。宋金先把一箱所蓄,鬻之于市,已得数千金。恐主
人生疑,迁寓于城内,买家奴伏侍,身穿罗绮,食用膏梁。余六箱,只拣精
华之物留下,其他都变卖,不下数万金。就于南京仪凤门内买下一所大宅,
改造厅堂园亭,制办日用家火,极其华整。门前开张典铺,又置买田庄数处,
家僮数十房,出色管事者千人。又畜美童四人,随身答应。满京城都称他为
钱员外,出乘舆马,入拥金资。自古道:“居移气,养移体。”宋金今日财
发身发,肌肤充悦,容采光泽,绝无向来枯瘠之容,寒酸之气。正是:
人逢运至精神爽,月到秋来光彩新。
话分两头。且说刘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,拨转船头,顺风而下,瞬息
之间,已行百里。老夫妇两口暗暗欢喜。宜春女儿犹然不知,只道丈夫还在
船上,煎好了汤药,叫他吃时,连呼不应。还道睡着在船头,自要去唤他。
却被母亲劈手夺过药瓯,向江中一泼,骂道:“痨病鬼在那里?你还要想他!”
宜春道:“真个在那里?”母亲道:“你爹见他病害得不好,恐沾染他人,
方才哄他上岸打柴,径自转船来了。”宜春一把扯住母亲,哭天哭地叫道:
“还我宋郎来。”刘公得艄内啼哭,走来劝道:“我儿,听我一言,妇道家
嫁人不着,一世之苦。那害痨的死在早晚,左右要拆散的,不是你因缘了,
到不如早些开交干净,免致担误你春春。待做爹的另拣个好郎君,完你终身,
休想他罢!”宜春道:“爹做的是什么事!都是不仁不义,伤天理的勾当。
宋郎这头亲事,原是二亲主张;既做了夫妻,同生同死,岂可翻悔?就是他
病势必死,亦当待其善终,何忍弃之于无人之地?宋郎今日为奴而死,奴决
不独生。爹若可怜见孩儿,快转船上水,寻取宋郎回来,免被傍人讥谤。”
刘公道:“那害痨的不见了船,定然转征别处村坊乞食去了,寻之何益?况
且下水顺风,相去已百里之遥,一动不如一静,劝你息了心罢!”宜春见父
亲不允,放声大哭,走出船舷,就要跳水。喜得刘妈手快,一把拖住。宜春
以死自誓,哀哭不已。两个老人家不道女儿执性如此,无可奈何,准准的看
守了一夜。次早只得依顺他,开船上水。风水俱逆,弄了一日,不匀一半之
路。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稳。第三日申牌时分,方到得先前阁船之处。
宜春亲自上岸寻取丈夫,只见沙滩上乱柴二捆,砟刀一把,认得是船上的刀。
眼见得这捆柴,是宋郎驮来的,物在人亡,愈加疼痛,不肯心死,定要往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