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殷治的会面，殷沐其实已经期待了许久。
人都是社会性动物，殷沐也不例外，前任殷沐是个唯唯诺诺的废柴，在学堂里除了被欺负，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进一步的交往，她似乎是孤独于世的，没有任何人在意她的存在。殷沐在附身在她身上后，惟一说上话的就是身边的小厮，她渴望更广阔的世界和更丰富的社交，殷治无疑是个最恰当的选择。
殷家现存的八个孙女中，只有五姑娘殷治和八姑娘殷汨的年纪和殷沐最接近。殷汨自然不谈，一则她年纪尚幼，没通过春日宴就不算女人，二则她是黎君的宝贝闺女，殷沐也不想去黎君跟前惹眼。殷治今年二十九岁，因为还未通过族学的十年考，所以家族并未准许她娶夫，她的状态倒是和殷沐一模一样：通过了春日宴，还未娶夫，正在族学备战十年考。
这个世界的女人，春日宴是一个坎儿，通过了才算是女人，成亲又是另外一个坎儿，大凡家资殷实的人家，闺女都要通过十年考才算是有了继承家室的资格，之后娶夫纳侍，开枝散叶。殷治修炼的天分并不算太好，她第一次十年考没有通过，是以现在还在族学修炼。
殷治成年之后在族学里就待了十多年，那族学里的水深水浅，她应该是门清儿的。除此之外，殷沐也确实愿意和家中姐妹相交，不说多了，闲极无聊摆个花宴彼此交换一下修炼心得，这个也算是社交消遣吧？上辈子的殷沐就是玩儿惯了的人，要她整天枯坐在家和几个闷葫芦小厮干瞪眼，她真的有点吃不消。
不过，鉴于戚君急吼吼的态度，她只好暂时把这次会面往后推了推：她希望见殷治，却不是迫切地想要见。见与不见，尚在两可之间。戚君这么着急，她怎么好让他失望呢？当然要拒绝，让他继续着急上火啊。
鸣慧拿着山石轩的帖子进来，简单清楚地说了殷治的意思，请殷沐回话压帖。
只可惜那边殷沐仍旧是一副听见没听见的样子，就是不吭气。
鸣慧是她的两大外侍之一，因着鸣秀修为出挑，二人隐然是文武分工，所以，这应酬书案之事，大多还是鸣慧来主理的。见殷沐不吭声，她只好将殷治送来的邀月笺压在了案上的镇纸下面，巧书已经将戚君上午刚送来的一匣浣花笺取出，她从顶上拈了一页，提笔照着文饰客气规矩地回了帖子。
“请姑娘用印。”鸣慧手里是没有殷沐的印鉴的，全收在停霜手里。
殷沐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，说道：“这兵荒马乱的，一时也找不着。就这样吧。”
她是个睚眦必报的脾气。前两天她是满心热忱想要拜访殷治，可惜人家自恃身份，再三拒绝。其实，拒绝也罢了，殷沐也知道嫡庶的规矩，谁让自己如今是个庶女？倒也并不记恨。触怒她的是殷治最后那一番作为，山石轩的人居然把她的大丫鬟堵在门外不让进！
一笔写不出两个殷字，同是殷家的闺女，她殷治至于就轻狂倨傲成这样？
这次殷治来下帖子，她想着要吊戚君胃口，自然就拒了。不过，深宅大院里，拒帖也有拒帖的规矩，殷治是正经拿了帖子来的，按礼数，殷治是姐姐，她就应该接了帖子，再亲笔回帖。——这下好，她不仅不肯亲自写回帖，连印鉴都不肯亮出来。这哪里是拒帖，压根儿就是不接殷治的帖子。
她书房里的丫鬟都是戚君刚配来的，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谏言。
鸣慧只好硬着头皮出去见殷治的大丫鬟，将那没有殷沐印鉴的浣花笺递给纨素时，她脸上倒是看不出一丝不妥，只笑眯眯地说：“真是不赶巧了。素姬也瞧见了，咱们这里正搬院子，姑娘实在脱不开身。咱们姑娘说了，改日倘若有空，就去东琳苑拜见五姑娘，请五姑娘千万海涵。”
纨素将帖子接了过来，愣是没看见上边的钤印，不禁多看了东厢一眼。
……
山石轩中，纨素将没有殷沐私印的浣花笺递给自家姑娘。
殷治抬眼看了看，见是市面上颇为奢昂的浣花笺，情知是自家嫡父送去的，心里有几分嫉妒也有几分轻蔑。大凡世家贵女，用的笺纸都是自制的，既是身份的代表，也算是才情的显露，她自己常用的私笺就有七种。殷沐显然还没到自制私笺的地步，倘若不是戚君上午给她送了几匣子如今时兴的笺纸，她回帖子只好用素白的宣纸了。
等殷治真正把帖子接到手里时，她原本还稳住的表情顿时就阴沉了下来！
这个不懂规矩、不知尊卑的下贱庶女！殷治“啪”地一声将帖子拍在了榻上，略带着男人气的细眼闪过一丝愤怒。没有私印！她拒了自己的帖子也还罢了，压帖竟然不钤印！她当自己是什么人？竟敢不接自己的帖子！
纨素也知道自家姑娘火了，依然硬着头皮道：“姑娘，如今当务之急，是君父所托……”
殷治已经把那张浣花笺揉得稀烂，愤怒地说道：“君父所托！我看那位是老糊涂了！要见个卑贱庶女用得着这么麻烦？差个人去喊她来不就完了？非得用我的地方，非得用我的名义！”害得我被个庶房庶女扫了个没脸没皮！
她生气归生气，到底还是知道戚君不好应付。既然戚君都忌惮殷沐，那么，殷沐肯定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。想到这里，她对纨素说道：“把殷沐拒帖的事告诉明玉堂。顺便去打听打听，她那边究竟出什么事了，至于把那位折腾成这样！”
……
殷治的丫鬟去探查消息时，黎君、沈君的眼线也都纷纷有了回报。
殷家上下显然都隐约被此次事件惊动了，最开始是玉珑的失踪，这让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紧了七姑娘的院子，之后阿九又被殷沐勒令送回了明玉堂，众人看戏的兴味就更浓了一些。殷沐是春日宴后突然抬头的一支，从前各房没有任何人将她放在眼里，也从未想过笼络或排挤她，虽说殷雪深并没有抬举她，可是，一个半年就突破二阶的修者，多少还是有些天分的。所以，大家也就乐得看她和明玉堂干仗。毕竟，殷沐要是吃了亏，各房没人会心疼；倘若殷沐能让明玉堂丢了慈爱之名，各房就更高兴了。
这种看戏的姿态，一直到殷沐搬院子，戚君上赶着来送礼时，戛然而止。
殷家上上下下全部都震惊了，这殷沐是有什么本事，能让明玉堂吃这么个亏？！
她院子里的玉珑失踪了，阿九被送回了原处，戚君非但不给她个好看，还笼络她？好嘛，戚君都主动示好了，她竟然还甩脸子，不单不听命去明玉堂拜见戚君，连戚君派去的人都不肯见！就这样，戚君还不生气，辗转托付了五姑娘殷治，借她的名义约见殷沐！
这是要翻天了啊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？各房震惊之余，耳报神纷纷出动。
只是昨夜发生的事情太过隐秘，能探察到风声的倒也没有几个。如黎君之流，也就发现殷沐的大丫鬟鸣秀今天没露面，根据小丫鬟的说法，她是脸肿得像个猪头，自然不好见人。所以，各房也就顶多联系前后一想，哦，继阿九之后，鸣秀也倒霉了。只怕是昨夜明玉堂又出了什么暗中的手段，可惜被殷沐一一招架，倒叫明玉堂吃了个暗亏？
不仅各房闻风而动，连思乐堂的老夫人殷雪深也多留心了几分。
殷悦和殷恬每天晚上都会去思乐堂，和她们的母亲一起吃晚饭，这是老君父还在世时就养成的习惯，后来老君父意外暴病去了，母女三人也没有改变这个习惯的打算。殷雪深只有殷悦、殷恬这两个嫡女，一向是珍之爱之，无比看重。
这天晚上，母女三人吃了晚饭，照例要喝杯茶聊聊天，岂料殷雪深却让殷恬先回了。
殷恬年纪既轻，又是幺女，性情也比较温柔活泼，素来最得殷雪深喜爱，平日里也只有殷雪深先教古板刻薄的殷悦先回，反倒是喜欢把她留下来承欢取乐，这还是第一次让她先走。不过，她没有丝毫不悦，因为，她很清楚，母亲留下长姐是为了询问那个七庶孙女的事情。
哪怕是坐在母亲身边，殷悦也是一张死气沉沉的脸，她看上去比殷雪深更苍老，鬓边似乎都有了几缕白发。
殷雪深对长女是心中有愧的，看着她古板的脸，心里就有怒气也发不出来。
母女二人僵持了许久，还是殷雪深开了口，她轻声道：“别月一直没有回来。”
听见这个名字，殷悦一贯波澜不兴的眼底多了丝复杂的情绪，似是厌恶，又有些痛恨，还带着两分怜惜。她也知道母亲把自己留下是为了什么，正是因为知道，所以越加抵触。听殷雪深就这么问了出来，她近乎惊弓之鸟，下意识就选择了维护自己的夫君：“倘若不是清籁（戚君字清籁），她当年就不在了。”
殷雪深被她一句话堵得脸色有些难看，最终仍是咽了口气，柔声道：“你知道母亲的意思。别月是大女婿养大的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，母亲心里有数。——只是，七丫头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？别月被她弄到哪里去了？若真是不好，我把她叫来问问。”
殷悦心里陡然就多了一股怨气。她很想问，当初我沣儿失踪，你为何不去叫她来问问！同是孙女，怎么就偏心至此！不过，她还是将这股气自己慢慢咽下了。事情已经过去快两百年了，她也早已不是置气的年纪。
“命灯还亮着，也不见光华稍减。”殷悦板着脸，没什么好口气地说。
殷雪深看了她一眼，轻叹道：“悦儿，当年的事……”
殷悦缓缓站了起来，对她躬身行了个礼，道：“女儿会让清籁尽早处理此事，请母亲放心。”
殷雪深也就闭口不再谈当年的事情。那是她们母女之间最大的心结，或许一辈子都无法解开。是的，连她也知道心结无解，所以，两百年来，她看着长女沉默寡言，越加深沉，却也从没想过劝她什么。很多事情，一旦错过，就再也无法回头了。
沉默了片刻，殷悦才继续说道：“七侄女那里，恐怕并不简单。”
殷雪深也为之默然。
她们二人是最了解别月姬的战力的，一个二阶六重的高手，倘若不是心念着戚君的养育之恩，别月姬压根儿就不会在殷家做一个奴婢。她传承自家族的秘技“蚀空”，让她面对三阶高手也有一战之力。
这也是殷雪深丝毫没有怀疑戚君居心的原因。就别月姬这么一个稳稳当当的高手，戚君真的想要除掉她，主家派下来的各种危险任务不知凡几，戚君不至于蠢到把她往殷沐院子里送。是吧？别月姬会在殷家七姑娘的院子里失踪，说出去谁相信？
“三天之内，大女婿那里再没有消息，我就调血衣堂了。”殷雪深最终下了个决定。
殷悦微微躬身，并没有任何异议，施礼之后就从思乐堂辞了出来。
乘上返回东琳苑的软轿时，这位一贯古板规矩的殷家嫡长女抬头望向天际，这夜的月依然昏暗无光，天却是极澄澈的，满天星子若隐若现。两百年前，自己长女失踪的那个晚上，自己仓惶拜倒在母亲脚下的时候，似乎也是这么一片天吧？那时候母亲是怎么说的呢？
【……血衣堂乃主家托付之利器，岂可为汝小儿轻启？！】
殷悦缓缓捂住自己的心口，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。是吧，谁的心不是偏着长的呢？
……
思乐堂里发生的一切，连戚君、沈君都不知道，殷沐就更加不可能知道了。
她只知道，匆忙三天之内，殷治就给她下了两次帖子。
殷治很着急，或者说，戚君很着急。那殷切的态度，只差没亲自来请了。
吊足了胃口的殷沐也觉得差不多了，她搬到新院子也有几天了，总不好继续躲懒不去族学，何况，祖母亲自命令她跟着殷治好好读书，她去拜访殷治，殷治不搭理她，那是她做妹妹的诚意不够，殷治一连下几次帖子她却不去见面，那就是不恭轻狂了，总不占理。
所以，第四天上，殷沐取来桃花笺，给殷治写了邀请函，请她来焚香小筑赏花。
与此同时，血衣堂的高手，也奉命于本日出动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