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巳节是景朝最重要的三大节日之一,一年一度的“春日宴”就在当天举行。
所谓春日宴,源自上古时期的赞礼风俗。相传在亿万年前,天神将在每年三月的第一个巳日赐下神力,获得神玄力量的景族女子们在沐浴神恩之后,就聚集在一起礼拜饮宴,感谢天神的恩赐,“春日宴”一直是上巳节非常重要的仪礼程序。世易时移,春日宴则逐渐成为景族女子成人礼的举办日,同时,也成了景族女子一生命运的分水岭。
对于景族女子来说,十五岁时必须参加的“春日宴”,就是人生中的第一道鬼门关。
和受到天神爱宠的景族男子不同,景族男子从诞生之日起就拥有千载寿命,景族女子则只有五十年寿限。景族女子从懂事开始,就必须开始“筑基”“修玄”的课程。在十五岁那一年的“春日宴”上,接受朝廷主持,神殿协理的成人考试。
这种考试是极为严厉的。在景朝,除了直系皇族,连亲王之女也不能免试。凡在考试中,修为成绩达到二阶的少女,将由朝廷赐予荆簪,昭示成年;不能通过二阶考试的少女,无论贫富贵贱,一律罚为贱民,终生不得赦免。
数万年来,无数名门贵女栽在“春日宴”上,严苛的“春日宴”制度却始终不曾终结。
第一节
景熙和145年,画郡纷州河阴县“春日宴”考场。
初春天气,阳光和煦,县城东边神恩祠的春日宴考场内,熙熙攘攘站满了人。
朝廷在一年一度的“春日宴”考试上卡得极为森严,景朝境内三百六十四个县城,一千六百四十二个考点,每个考点都特别派遣了朝廷学督与神殿特使监考。根据各地应试少女的多寡,考试时间从一天到五天不等,既保证绝不会有任何一位有天赋的玄术师错过入试机会,更不会放过任何心存侥幸的惫懒无才之人。
河阴县令秦冰枯坐在正堂上,木无表情地看着一个个少女走进来,当着两个神殿特使的面,对着神龛前的苍霜玉砂释放一个“清心术”,若玉砂变色,在一旁严肃侍立的学督大人就会从身后的托盘上取出一枚荆簪,递给通过考试的少女,若玉砂色不变,便立即有地方驻军的士兵冲上来,将那少女锁上镣铐,暂时关押在堂下,待“春日宴”结束之后,送往画郡首府丹青城,等候朝廷处置。——他在堂上已经坐了一整天了,看了无数少女取得荆簪之后志得意满,也看了无数少女被拖走时失魂落魄、家人悲伤哭泣,看得多了,渐渐的也就麻木了。
这个世界对于女人来说是无比残酷的。没有人情可言,惟有尽力去拼。
若生来就是男儿身,家中富贵的,自然可保一世荣华,就算家中贫贱,嫁个好妻主,或是勤恳些自谋生计,一辈子总也能过得不错。女人却不一样。除非是投胎到禁中,生来就是公主娘娘,否则,甭管家世何等富贵,一旦“春日宴”上栽了跟头,下场就是除籍夺姓,贬为贱民一条路。
不过,作为被天神眷顾的景族女子,大多都是具有修玄天赋的,只要自幼勤恳修炼,在十五岁上总能突破二阶。大凡不能通过考试,被贬为贱民的,除了极少一部分出生时就天赋缺乏之外,大多数都是娇生惯养、不肯用心学习的惫懒之人。用景朝最普遍的想法来看,那就是“女人惫懒,活该下贱”。
未时末牌,天色渐冷。堂上的沙漏“咕噜”一声,翻了过来。
秦冰被惊动了,他稍微坐直身子,看向堂上端坐的学督与两位神使。
学督是从京城来的,姓萧,双名上观下音,三阶玄士,看上去大约三十出头,至于究竟有多少岁,那就说不好了。景朝的女子一旦突破二阶,立即增寿至五百岁,突破三阶则增寿至一千岁。和所有三阶玄士一样,萧观音说话冷静克制,拥有着女子独有的轻柔明静。两位来自神殿的神使,一个道号“清微”,一个道号“清妙”,位阶似乎比萧观音还要低一些,二阶八、九重的样子,看上去也很年轻。清微是主使,负责监督,清妙则负责书录。
在听见漏斗翻转的声音时,三位京城来客也都齐齐地抬起头。清妙看了清微一眼,清微则试探地望向萧观音。萧观音看了看侍从手里托盘中的荆簪,对秦冰说道:“今日考时已过,堂下尚有未曾考试的少女。贵县看来,此事该如何处置?”
秦冰微微颔首致意,口气却是极冷淡地说:“按照惯例,堂下未考少女重新记名入册,待考程结束之后,再行安排考试。”
他作为河阴县令,区区一个七品官,面对正五品上的学督大人,态度如此倨傲,萧观音居然也丝毫不恼,只是微微一笑,道:“那么,就按照惯例办吧。”
萧观音这句话是对着清微、清妙说的,两个神使闻言都站了起来,将手里的名册与萧观音、秦冰手里的名册核对,确认无误之后,将重新整理的名册抄录了三份,秦冰手持一份,萧观音手持一份,清妙拿了一份,转身去外边宣布择日再考。
等在堂下的二十余名少女面面相觑,清妙已点名完毕,随着清妙的离去,守卫在考场的地方驻军也陆续撤离,原本严肃紧张的考场倏地空旷了起来。少女们似乎才回过神,有几个自知修为不足二阶的少女双膝一软就倒在地上,也有成竹在胸的抱怨一句,转头就走。
殷沐才刚刚瘫软在地上,等在场外的两个青衣小厮立即就冲了进来,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。她脸上依然有些浮肿,眼眶赤红,两眼茫然。停霜、绛雪见她又发了癔症,惟恐当场闹出什么笑话来,慌忙扶着她往外边走,上了马车之后,匆匆忙忙地离开了。
外边有认识殷家马车的闲人开始指指点点,议论的无非就是殷家也出了个贱货……
殷家在河阴县是世家大族,高祖殷黎是德皇帝最倚重的玄帅,修为高达四阶。殷黎的堂侄女殷绣,孙女殷嬅、殷妤,皆以诗文传世,并称“三殷”,女儿殷绘,孙女殷如,从孙女殷好,殷妍,修为皆突破三阶,尽数从军,世称“殷门四秀”。如今殷家的当家人是殷黎长孙女殷嬅的后人殷雪深,殷雪深是三阶术士,今年已有四百七十余岁,膝下有三女六子,长女殷悦,次女殷怡,三女殷恬。刚刚在考场外面差点出丑的,就是殷家二房的庶出小姐,七姑娘殷沐。
殷家素来庭训森严,在女儿们的教养上异常严格,哪怕是旁系末枝家的庶出小姐,千余年来,但凡是姓殷的女子,就从来没有被贬为贱民的。惟有殷怡家所出的七姑娘是个例外。殷怡自己就是个庶出的小姐,身份上总有点不体面,成年之后,殷雪深也很少管教她,就由着她娶夫纳侍,镇日胡闹。殷沐的爹爹是殷怡一次酒醉了从娼馆里带回家的,好不容易怀了上殷沐,却又在闺阁斗争中伤了身体,生下体质孱弱的殷沐不到三年就去世了。
殷怡自己整天忙着玩儿,自然没空去管那个庶出的女儿,家族学堂的师父们虽然管教得凶狠,殷沐偏偏又不是特别聪明,上学就挨罚,不上学更加要挨罚,于是,殷沐对修玄一事竟然是恐惧得要死。终于,殷沐过了十五岁生日,殷怡才惊觉自己女儿要春日宴考试了,将殷沐带到身前试了试修为,气得殷怡哇哇大叫,一阶一重,和出生时测试的一阶原始位阶相比,十四年来,竟然只长进了一重!
殷怡雷霆大怒之下,将殷沐狠狠责打了一顿,或许是那顿打将殷沐打坏了,这位原本怯生生的七姑娘莫名其妙就会发癔症。时而癫狂怒吼,时而捉袖哭泣,摇橹到花池中央直勾勾盯着深潭发笑,脱下外衣爬到屋顶对着青瓦喃喃私语……原本殷雪深还想请个好师傅看看能否将孙女调教一下,好歹为了来年的上巳节准备准备,这时一看,殷沐都疯了大半了,还能怎么办?将殷怡叫去狠狠责骂了一通,也就只好让殷沐自生自灭了。
被母亲责骂过的殷怡越发气恨,打发了一个四十来岁行将就木的奴妇,将殷沐带到乡下居住,除了每月给一两银子维持生计,就不再管自己的疯女儿了。反倒是长房殷悦的正室戚君看不过眼,从自己院子里调派了四个小厮,两个丫鬟去照顾,三房殷恬的正室沈君尤其仔细,将自己身边最得用的两个小厮都派了过去照顾。
三月初,殷雪深亲自过问,将殷沐接回了殷家。倒不是殷雪深还顾念着祖孙之情,朝廷有规矩,适龄少女必须进行考试,哪怕是急病暴毙,也得抬尸过堂。一旦被查出家中隐瞒不报,那就是夷三族的罪过,遇赦不赦。
殷沐癔症时固然疯癫,清醒的时候也是知事的,她知道自己只有沦为贱民的下场。
贱民,那是永世不得翻身的悲惨人牲。一旦被贬为贱民,下场就只有两个。要么,被有权有势的贵族买去做奴隶,要么,就是被朝廷送入延嗣坊,充当生育的工具。做奴隶固然是打骂生杀都掌握在主人手里,去了延嗣坊则更加悲惨,一直怀孕、生子、怀孕、生子,到死为止。
她怨恨苍天,恨老天为什么让她身为女子。如果和兄弟们一样,生来就有千年的寿命,每天只要读书习武,想着将来找个好妻主就是,哪里会这样九死一生,担惊受怕?就算遇人不淑受了妻主冷落,也好过为奴为婢,去延嗣坊做孕妇吧?
停霜、绛雪将她安置好之后,叮嘱屋内近侍好好伺候,二人匆匆去锦绣堂复命。
几个近侍躲懒习惯了,见殷沐坐在床上拥着被子发呆,便各自寻了个理由躲了出去。
是以,谁也不知道,呆坐半天的殷沐赤着脚走下床,摇摇晃晃走出房门,一步一步走进了碧水潋滟的荷花池。寒冷的池水一点点浸透她的罗裙,漫过她的膝盖、大腿、腰身……她的脸依然显得有些浮肿,眼神茫然,嘴角带着一丝惨笑,慢慢地,池水淹没她的头顶……
被殷沐划开一层层涟漪的池水在逐渐恢复平静,夕阳西下,暮色宁静。
在荷花池的水面彻底平静了许久之后,水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搅动,诡异的是,沉下深潭的殷沐挣扎着浮出了水面!她苍白着脸色,剧烈咳嗽着,狠狠用手抹了一把脸,四下打量环境的双眸冷静中带着一丝愤怒,在找到上岸的方向之后,她姿态优雅有力地划开水面,迅速游到了岸边,翻身就爬了起来。
死而复生的殷沐打量了岸上的建筑一眼,眼神陡然一冽,右手紧按太阳穴,秀眉微蹙。
在岸边站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,殷沐才松开按着太阳穴的手,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,深深吸了口气。之后,她浑身湿嗒嗒的走回屋子,在确认屋内无人之后,白皙的双手轻轻扣在一起,指尖轻触,浑身上下顿时清爽干燥起来,似乎从来没下过水。
弄干净自己之后,殷沐重新爬上床,背对着房门,摊开白皙幼弱的右手……
缓缓地,一枚质地特殊的小皇冠,出现在殷沐的手心。
准确来说,此时的殷沐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殷沐了。那个从小不被母亲关爱,恐惧着未来的殷家七姑娘,已经死在了荷花池里。一缕来自异世的游魂恰好进入她的身体,成为了现在的殷沐。
“我……帝国骄傲……殷牧星……”
“已经不存在了……”
殷沐对着手心里那顶比指环还小一号的皇冠,轻声喃喃。
她缓缓用手心捏紧那顶皇冠,另一只手推开窗户,望向已然降临的漆黑天幕,眼中似悲似叹,勾着一丝极清晰的沧桑。明净的星光似乎融入了她的眼睛,星河璀璨在她双眸之中,她轻叹道:“再见了,我无尽的星海。再见了,殷牧星……”
她知道,永远回不去了。从今以后,她叫殷沐。殷牧星就是殷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