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场之后,庄泽倒是日日都会来圣堂女校约她,续续地也见了他身边的其它人,总是介绍她是女朋友。有人也会开玩笑说二少身边的女朋友总是那么漂亮。这时他倒会沉了脸,严肃地重申一次孟小姐不是普通的朋友。搞得旁的人也有些纳了闷,倒不是没见过他身边的女客,不过往常女客都是出来应卯的,多数都是城里叫得上号儿的名媛,最次也是近期里的名角儿们。像如今这般非公事性约餐场合上,又是这么一位素素净净的女老师,而眼瞅着二少这态度也是小心非常的。也就搞得一众人陪着小心,必恭必敬。反而让清毓不太自在。
多了几次他也就看了出来,就不再让她多和身边的人接触了,常常的两人去看看电影儿,听听戏什么的。只不过这城里若说不认识他的人是少之又少,更何况两人常去的又是他日常里爱去的地儿。日子一长,贺军上下也就都知道了贺二少身边有位孟老师,再则上次枪战一事儿本就是有很多人知道,两下里连了起来。谈论的人也就多了,自然也渐渐儿地传到了城里各府各院,说什么样儿地都有。
圣堂女校里本就有许多世家小姐在这儿念书,校里的人也有些和这些世家大府有交情的,庄泽的车又是见天地往里面接送,于是学校里知道的人也就多了。
这日间放课的时候,修女也就托一个学生给她捎了口信,让她放课后若然没事儿就去医务室里一趟。这两日庄泽去了昌平,延河等几个边防重镇例巡,放课之后倒也没事儿。和学生们道了再见也就收拾收拾往何修女哪儿去了。
修女正在给一个右膝有伤的学生换纱布,见了清毓就招呼她帮忙换一下。上了前接过镊子和纱布,细细地将纱布铰成方方正正的一块儿,往伤处抹了药,一并用口轻轻地吹了气。
那学生笑道:“孟老师,你可比修女弄得还好,一点儿都不疼。”
轻轻地将纱布贴了上去,用药胶定好:“我也跟。。。。”
突然觉得心中一刺,下半句是怎么也出不了口,偏那学生还追问:“孟老师,跟什么啊?”
将东西收拾了放在白瓷盘上,叮叮作响,她却仿若未闻只愣愣地望着窗外的那棵香樟树,学生又追了一句,才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,只说了一句没什么就把那学生扶着送了出去。
修女是学西医的,却极爱中医的一些日常养生方子,用蜜枣、圆肉泡的甜茶清毓一直很喜欢,今天也是满满的一杯,泡得胖嘟嘟的大枣一浮一沉。清毓的脸上却有些郁郁地,何修女又往杯子里续了水,几颗红枣泡得有些发软了,有一些碎屑飘浮着,倒像一个个红色的水母,不经意地问道:“清毓,近几日听说了一件事儿,说是贺督军的独子和你。。。。。”
甜茶喝得多了,嘴里有些发粘,听得修女问话,只觉得舌头有些发沉,说起话来也不怎么清楚,闷闷地唔了一声。
“清毓,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,宁修女死的时候托我看着你。我也把你当女儿看,按理说你和那贺家的人可是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儿,这么个说法又是打哪儿来的呢?”
这几日里她也没有时间好好想想这些事儿,只是因为上次他救她的时候,心里为了他的那份舍了命的情意,打了主意不再拒绝他,这日日的相处她也并不怎么反感,相反有时还有些微微地感动。而今天那学生的一句话又勾起那一段深埋于心的过往,一时间自己也恍惚了。只得将她与庄泽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细细地与何修女讲了。
这厢里何修女听得也是直叹道:“难怪,那几****请假,我听校务那边的人说,是军部直接打过来的。原来是这会子事儿!”
一时两人都沉默了,以前她躲着,后来他又不见了,再后又是如今这光景,今天这么一道道地想来,反倒又把心搅乱了,她说不清对庄泽是怎样的一种感情,窗外的淡墨的树影晃晃荡荡地刺拉着她的心。
“修女,这是不该的是吗?”
“怎么是不该的呢,都二十有一的姑娘了,正正经经嫁人时候,怎么能说不呢!”
“如果是正正经经的,您何苦来问我呢?”
修女放下了杯子,将医务室淡绿色的木门轻掩了,又略微想了下对她说道:“清毓,贺家在这南七省那就是皇帝,你们之间的身份,唉!如果真心实意的想娶你倒也罢了,可是这样的人家?”
“我不知道!”
“我就知道你会这么答我,当年易老师,,,,唉!”
那一声轻飘飘的唉却像一根绳子猛地在清毓心上打了个结,全身的血都往下一沉,只听得自己的声音那么艰难的飘了出来:“这怎么一样?”
看得她的身形有些发晃,上前一步将手放在清毓的肩头握了一握:“清毓,如果他待你真是好,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件好事儿,主会佑你的!”
修女是那么的像妈妈,她一直坚持叫宁修女妈妈,宁修女也是这样长年穿着黑白色的外袍,头发全包束在头巾下面,她死的时候也是微笑着对清毓说:“孩子,主会保佑你的。”一股酸气直冲眼底,泪水就这样滴在了杯子里,溅起一个个红色的小水花。
南湾贺府
闲暇时候,贺锟山总是要到方仪华的画室里去陪她作作画,因是作画贺夫人也就着一件姜黄的软绸掐腰中褂,一色的软裤,江宁的上好软绸随人动如风轻摆,倒还颇有几分画家的味道。
新近是爱上了摹仿八大山人的画,本就是阔笔大写意的画法,那画风是极粗犷的又十分夸张,她一个女子画来终是不得其味儿,几番修色下来,更觉不知所云,负气将画笔掷到桌上的青花洗缸中,一旁品茶的贺锟山看得她这样子只觉好笑,也就连声宽慰道:“不错了不错了,这是八大山人的画,人家那么多人画出来,你能画成这样己经是大好了!”
本来还抑着的贺夫人,听得他这话笑得脸都发红了:“亏你还陪着我画了这些年,还八大山人,那么多人,这明明就是一个人。”
她这一说出来,贺锟山脸上没端住,也就哈哈的笑了起来。画室采光要好,也就正对着院口,听得院子里有汽车的声音。贺锟山往窗口一看,正是贺庄泽的车子回来了,心中一动也就问道:“让你去打听林家的事儿呢?”
作了半天的画,肩有些发硬,刚才那么一笑倒也松了下来:“去了,让江夫人一起约着打了几场麻将,林夫人倒还是和气人。”
“那林家小姐的事儿呢?”
听得这话,贺夫人却不怎么好回答,上次江司令作主庄泽就是那样的态度,这两父子一向不太对,再加上近来。。。。:“锟山,这事儿你不问问庄泽的意见,你没听见近来军部里传的!”
说到这儿,贺锟山的眉头也是皱了起来:“军部传的就是那老师的事儿,这个庄泽到底在搞什么,不是说不见了吗?不过,如今这形势也由不得他了,让你置席吃饭的事还是得办,庄泽哪儿嘛?”停了一下,也就对外头叫道把二少请过画室来。
庄泽是不太喜欢进这画室的,总觉得看着刺眼,进了门也不坐就直挺挺地站在他父亲面前,语气不太亲近:“这次例巡的情况我都整理好了,明天的军务会上会向您汇报的,如果没事儿我就先告辞了!”
本来还想好着性子和他说话,一听他这语气,火一下就上来了:“我有问你公事儿吗?出去了小半月了,回来也不请个安,叫你进来,你这是什么态度。”
贺庄泽抿紧了双唇,不作声儿,画案后的贺夫人心中直叫苦,知道叫他到这画室来肯定不会有好脸色,只是瞧这架势她也没法出声儿。
话一出口贺锟山心下也有些发悔,这样的话接下来的事儿也没法谈了,喝了口茶稳了稳神儿,缓声道:“这一趟你辛苦了!”
知道父亲是有意放缓,身子虽还僵着,声音也是放了下来:“不累,各处的情况都还好!”
“好就好,这时局还算是稳,我和你方姨想了一下,你的终身大事儿也该定了!”
一提起这话儿,贺庄泽的脑子里清毓的脸浮了上来,心中不由得一软,心中暗想趁着父亲问把这事儿说了。见他没说话,贺锟山也就接着说:“听说上次江司令给你荐了一个人,是林容远的独生女,我觉着倒还不错。”
这一句话闷雷似地喀嚓下炸在了他的心上,整个人都有些发晃了,刚想说出来的话生生地被炸断在那里,像断了尾的蛇似地唰唰地抽着他的心,想都没想就出了口:“我不同意。”
没料到他的反应如些剧烈,贺锟山的烈脾气也上了来:“不同意,贺家的儿子,贺家的江山,你必须同意。”
全身的血都冻住了,十个手指尖像是放进了冰窟里,大脑上有千钧的重量压了过来,他的话冷而尖锐:“这是对我母亲说过的话吧!当年,你就是在这画室里对我母亲说过的话吧!”最后这几个字像是从喉上撕扯出来的一样,嘶哑而让听的人都是无比的痛楚。
贺锟山一下子僵住了,方仪华是料到是肯定会听到这样的字,只觉得心上长的那个泡,一下子被针刺破了,汩汩地昌着血花。
贺庄泽冲了出去,屋里的两个都不再说话。西洋黄铜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,大大的扇片将室内的光影分裂晃动如转动的雕花宫灯,让人眼前发花,那嗡嗡的声音此刻在屋子里像是潮水一般。
呆了半响,贺锟山终于叹出了一口气,方仪华想了又想还是说出了口:“锟山,我们终是欠了守云,她始终是庄泽心上的一道伤啊!如今你再要他去作和你一样的选择,这不是让他把伤再翻出来重新伤一次吗?”
贺锟山的声音极其无力:“对于守云,我又何尝安心过!”
“锟山,始终要怪我和我哥啊,如果当时,不是他硬逼着你娶我为正房,守云姐也不会!”
贺锟山将头靠向方仪华:“这么多年了,你哥也去了,就不要再提了,其实这些年你也委屈,也多谢你大义,守云死时是未怪过你一分,可这庄泽!”
用手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,方仪华说:“她毕竟是他母亲。这些年他一直不怎么和我亲近。就算我为守云姐作个事儿,锟山,就让他去吧!”
头发轻轻地被划拉着,突然觉得很累:“仪华,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了!。。。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