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黑的黑板上,顺着自己的手细细的粉尘织出了字,整个教室里只有笔尖轻划过纸面的“沙沙”声,像什么东西飞快从自己的心上掠过,手上的劲道不知不觉中加重了,细白的粉末簌簌地往下掉,晚春的阳光白花花地照了进来,眼前一阵发花,仿若下着一场梨花雨,白茫茫地,突然就蹲了下去。
底下的学生冲了上来,“孟老师”,眼睛一阵刺痛,大片水泽漫了出来。
校医室外有棵香樟树,浓荫如盖,密密地将阳光洒下一地细碎的影子,刚刚用药水洗过的眼睛还有些发花,看久了就有些眩晕。
何修女拉合了窗帘,轻声说:刚刚才好点儿,别看强光。
“修女,这棵香樟树,我是学生的时候就有了,时间真快,以前还在那树下背国学课本,,,,,,”
“是啊,清毓不是小姑娘了,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,易老师把你抱进来的,那时我就想,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,太瘦了。”
“呵,修女我现在可不瘦了啊”孟清毓从座椅上跳了下来。不知是不是还有些发晕,不高的座椅竟然没有站稳,纤细的身子晃了一下,苦笑着拍拍自己的头,转身出了校医室。
修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:“清毓,眼药水,快回来,你还得滴两天,容易发炎”
“修女,不用了,好了”隔得远了,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浮。
不用了,有眼泪就好了。
孟清毓怔怔地站在香樟树下,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在落叶上,就像是清晨的一颗露珠。一双手悄悄地蒙上她的眼睛,“清毓,猜猜我是谁”。
“咦,怎么凉凉的”
身后的人扳过她的身子,孟清毓忙低过头去,嘴里轻骂道“就你喜欢吓人,还不是被你吓哭的”
林曼娴圆圆的脸上,小嘴一扁“明明就是自己爱装林黛玉,还说是我吓的。”
孟清毓怕她追问,只得说:好好好,我爱装林妹妹,今天怎么就跑学校来了。难不成你想来补补国学,当上一回林妹妹,好找一个知心识意的宝哥哥。
林曼娴的脸上浮起一朵红云:“你个鬼丫头,我不过说你一句,你就掉起个大书袋,在我面前装先生。我不管,今天罚你陪我看电影。”
“看电影,不想去了,指不定又是谁给你介绍了好朋友,拉我去壮胆。”
林曼娴伸手拉过清毓的手袋,“你要是不想去,下次我那个堂哥再约你,我可就不奉陪了哦,我还得跟他挂个电话,说。。。。。。”
“好了好了,也就我这个好人好心肠陪你罗,今次又是哪家公子啊?”
电影是如今南七省最爱欢迎的影星兰玉怜的新戏《落花》,是她擅长的苦情戏路,看得影院内一众的妇人们嘤嘤地低泣。
出得影院,曼娴红肿着一双眼,径自挽着清毓就往前走,清毓觉得这一晚上都被丢在一边的先生委实有些可怜,轻轻用肘碰了碰曼娴,还在为女主角不等遭遇大叹不公的曼娴才回过神来,看着清毓目光的方向,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陆先生。
被冷落了一晚的陆先生,眼见曼娴终于看见自己了,脸上堆满了笑,正欲说话,就听得曼娴道:陆先生,时间也不早了,我朋友明天还有课,真是谢谢你的款待,有时间我们一定回请你。”大家闺秀一席拒绝的话也说得温和婉转,愣是把陆先生一脸热情生生地冻在了嘴边,只得讪讪地说:“等林小姐那天休假再约,这样就可以多玩会儿,新霞路新开了间咖啡厅,里面的甜品做得极好,,,。”
没等陆生说完,曼娴己挥手招来一辆黄包车,拉着清毓便挤了上去。
送了曼娴,没到学校清毓便叫停了黄包车,初夏的夜风清凉如水,圣校路两边的梧桐在空中合抱如盖,昏黄的路灯从繁芜的枝叶中透出烟雾似的光,晚课己放,清毓低着头步子慢了下来。
“孟小姐?”
突兀地男声在她前面响起,一个高大的军装男子站在了她的前面。
这张脸在记忆中不曾有重叠,只是听得对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,清毓有些茫然:“你是?”
“孟小姐,请问上周在南巷的何计云吞店,你是否把一碗云吞面让给一位先生。”军装男子又问道。
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儿,何计的云吞面做得不错,嘴馋的时候,清毓极爱去那里解馋。上周去得晚了,只有最后一碗了,她先付了帐,比她晚到的一个先生,一脸急匆匆的模样说是家中老母久病,一直念叨着要吃何记的云吞面,希望清毓能让给他。
清毓看着对方一脸恳切,自己也觉得这面吃不吃并不十分重要,便让给了他。谁知那位先生极为客气,细细地问了她的姓名和住址,说是来日定要拜谢。
时间一过她也就忘了,此时经这位军人提醒,倒也就想起这么一回子事儿,心下安定了几分,笑道:“是有这么个事儿。”
军人立刻摸出阙褚红镏金贴递与清毓说道:“我家夫人吃过面后心中极是欢喜,这几日身上已好了许多,少主非常感谢孟小姐当日相让之仪,只是近日公务繁重未能及时见谢,少主己于明日设宴于德芳楼,望小姐万莫推辞。”说完便向清毓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,转身急步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汽车。
走得如此之快,定是料得清毓要拒绝,“贺庄泽”望着镏金贴上极工整的小楷名字,清毓犹有些懵,呆站了一会儿往校内走去。
夜更深了,清毓还坐在窗前,今夜的月光很是清明,屋中的一切在月色中看得分明,桌台上那张软白的纸在银光中更是轻透的如纱一般,微微颤动着,仿若她的心一样。上好的软宣上写着:
清毓:
吾念。
可还记得莞毓,她今期己是五岁小童,当初给她取这个名字时就想,今生难再,可能有一如你的女儿也算是完我心中所憾,只是一念,却不知五岁的她居然会念:“寂寞空庭春欲晚,梨花满地不开门。”那神色居极似你,想你小时便当如此一样吧!
清毓,此信也当收不到你的回复,不过还是执然地寄于你。此生岁月也如与你共渡。
渡字最后一捺,有些花了,想是有水迹滴落在上面涸开了。
落款是细毫勾的一朵木兰花,在月光中伶伶地蜷曲着。
拉开阳刻合欢花描金漆盒,将那张软宣放了进去,盒子里己是柔白一片,想是堆积了很多。
晚春的天虽有热气,夜晚总是凉的,昨晚睡得晚些,贪凉踢了被子,许是有些着凉,清毓一天都有些昏沉,下午课上因上次粉尘迷了眼,今天重讲刘方平的春怨,因是有了准备,倒也没有像上次那样失态,只是心里有些木木地,课讲起来没了平日的灵活,只是淡淡地说过。空茫茫地愈发觉得昏沉,如坠梦中。
放课铃响了,底下的女孩子们纷纷向她道了再见,缓缓收好了教案,一出教室门就见昨晚那位军人含笑望着她,这才想起昨晚那档子事儿,强打了精神,笑着迎了过去道:这位先生,真是不好意思,我今天有些头痛,实在难以赴宴。”
“孟小姐,少主因为临时有了急事,便让下官来接你,少主极是尊重孟小姐,希望小姐莫要见怪。”
这番话说的倒像是她因为那主人没有露面,因着面子在那儿故意的不去。
孟清毓忙道:“不是这个意思,一碗云吞面也不值得受谢,想你们少主定是尊贵之人,我今天头昏着万一失态,倒扫了你们少主的面子。”
那军人正色道:“孟小姐,如你不去下官也就难以覆命。”竞做了一个请的姿势,脸上神情肃然,大有孟清毓不跟他走就不罢休之势。
眼见周围放课的学生多了起来,清毓无奈只得跟着他上了车。
宜州最好的素斋馆便是这德芳楼,远远就看见一片灯海在渐暗的天色中起伏着,璀璨中明黄的食旗裹卷着汉隶的素字半隐半露。清毓不由得想这就是浮华世界,佛家的清斋都可以作出如此红尘奢华的阵势,这样的素宴吃在嘴里,也难以清静,心内更是一阵的烦闷。
就在她暗自心烦之时,车子却从德芳楼的大门滑过,转进旁边的暗巷中,清毓料想坏了,刚要出声,车子哧拉一声停下了。
下得车来才发现前方有扇小门,确切地说更像是一面柴扉,两侧挑着雾色绡纱灯笼,军官在前引道,院内花木扶疏,石径曲幽,灯光都隐在枝叶中,这才见一四围飘纱凉亭,透着光看得见亭中蒙蒙的影子,在这种环境里吃饭倒确实别有风致,清毓暗想。进得亭内,一戎装男子己坐于桌前,见得她立时站起身来,模样倒是那晚的男子,只是今日穿着军装,一时让她有些恍惚。
男子温和地伸出手:“孟小姐,在下贺庄泽。”
男人的手厚实而温润,清毓突地耳根子发热,低声说:贺先生,让你久等了。”
一餐饭食极是精致,清毓却吃得极不自在,进去以后那位贺先生便屏退了左右,只有他们二人,也并为提那日让面之事,让清毓在车上准备了一路的推谢辞无从出口,本就不善言辞的她更是沉默,贺先生话也不多,只是问问她家中情况,教什么课等一些日常琐事,清毓也是有一答一,心下暗想这饭吃得才是真正的素,素食加素然无味,自个儿觉得好笑,嘴角不由就轻拉开了,突然觉得有两道灼灼的目光盯着自己。一抬头视线就与贺庄泽碰了个正着,心下慌乱居然将新上的碧萝果羹打翻在桌上,更是窘地脸都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