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蓝的天幕中凄凉的月色一弯,尖尖的勾角像把明晃晃的刀直刺到人的心里来,盘山路上难有车迹,只觉得一环一环地开下去,像是放在一个磨心里慢慢地磨着,头昏了,全身都热赤赤地发痛。
“清毓,你是不舒服嘛!”连庄泽的声音都像是一声幻觉。
“没有”一句话在喉咙口压了又压,打了个滚儿还是问了出来:“为什么,你从来没有提起还有一位姐姐!”
今天从家里出来清毓就显得有些不自在,一直纳闷不知有她有什么不快,听得她问了这么一句心中倒似松了老大一口气,车窗微开了一丝,挟着海水气息的风悠悠地飘进了车厢:“你是不高兴这个吗?我母亲的事,你知道吧?”
那天在贺母外宅等候里,听得环婶语意不清地说了一下,不过清毓这样一个极聪明的人自然是猜了个通透,也就嗯了一声。
“纪家一房只余了我母亲这一脉还有儿女,母亲从贺府里出来后,父亲也就让姐姐跟了母亲姓氏,多多少少算是对纪家的交待吧!”
“原来是这样,难怪,你姓贺,她姓纪。”说到最后连竞轻轻地笑了,原来痛到最后都是不会哭的,原来命运到底还是给自己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,孟清毓啊孟清毓,转来转去,你始终还是。。。。。
连日里为着就要举行的婚礼,庄泽心中是一味高兴地,清毓今天虽说看起来不怎么正常,可他也并未往心中去:“早知道你是姐姐一早认识,我也就不用生那么多事儿了!”
他的眼睛闪亮亮地,看到清毓眼中却更觉难过,只把头别了过去,己经要到圣校路了,远远就看见那如盖的梧桐树,只觉得车厢里很是闷热,摇开了大半的车窗,夹杂着俗世气息的风呼啦一下就涌了进来,只觉得眼眶有些湿湿地,仿佛是风的因由。
心中低低地:“是啊,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呢!”
宿舍门楼上拱形彩顶下是一豆昏黄的光,一进夏蚊蚋多了起来,密密地一圈扑腾着围住那一豆的光。她今日穿的还是阴丹士林的布旗袍,只不过是改良了的短式旗袍,露出嫩藕似地一双小腿,在那灯光下倒像雕塑一般,仿佛又瘦了一些。纤弱地连人影都模糊到要融进那昏黄的光里。
“清毓!”这一声叫得有些急。
她转过头来,珍珠白的发条压起了额发,迎向他的目光里水汽氤氲,空落落地。
手一伸将她拉入怀里,一串泪珠子无声无息地就浸透了长衫,湿了的软绸凉浸浸地,捧起她的脸:“清毓,你怎么哭了!”
把头埋了下去,第一次主动地抱住了他,他身上热热的气息密实地透了过来,她在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,仿佛要压住心中破封的冰川,从心深处生出来的寒气,有些微汗的黏腻。才让她安稳下来,她的人都要飘散了,再没知觉了。
她的拥抱让他心酸,他只能反反复复:“清毓,会好的,都会好的!”
这一夜的梦乱哄哄地,仿佛又是三年前,纪文禾走进了她的屋子,那盆绿俏俏的木兰不知怎么就掉了,她伸了手去捡,却发现纪文禾血淋淋地就睡在了碎片上,自己满身的血,门突地就开了,易成洲和贺庄泽两人都站在她的面前,目光冷冷地盯着她,她一着急就开始嚷:不是我,不是我!
大叫着就醒了过来,天已是青灰色了,隐隐地透着遥遥的天光,后心里全是冷汗,哆嗦着开了灯,宿舍里静悄悄地,那盆木兰完整整地放在桌上,枝叶间己开始打出了花苞,蜡白的几点儿。青花的花盆子还是他亲手摆在这儿的,这许久一来连平日里清扫也是一分也不肯动一下位置。如今心里却有个声音:“得换个地方了!这儿是放不得了!”
抱起花盆子就往阳台外走,手心里汗湿了,那青花的花盆子瓷质级为细腻,脚下也不太稳,跌跌撞撞地手心里一个打滑,咣啷一声就碎了,裼色的土连着那些碎片打在她的脚背上,心一下子被破掉了。他曾说过:“这就是我们的见证,无论去哪儿了,也得跟着我们!”
慌慌张张地用手去捧,碎了的瓷片硬硬地咯着掌心,一不留神红艳艳地血就涌了出来,到底还是哭了出来,连线似的泪珠子落在掌心,连着那血漫成一条条红色的小河。
再也回不去了,再也等不了你了。连唯一的见证都碎了。我们的爱三年前就死了,碎了。最开始还只是流泪,后来就阵阵地呜咽,那么大声地,仿佛要将这许许多多个日子的眼泪都流出,那些压在心中重重叠叠的话哭出来。
你知道吗?你知道吗?我在这里等了你那么久啊!而我们之间却是碎了,碎了!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得那么突然了,三年了,你连老去一分都不愿意,你连憔悴一分都不愿意,还是和以前一样,甚至比记忆里的你更让我难堪啊!而我的心,而我的人却是碎了!
那一日之后庄泽说了:“如今她得多置办些衣服,毕竟她现在是贺家准定的少夫人。”
约好了今日里去云裳给她做西式的婚纱,随便也做几件日常的衣服。汽车到了,刚要走过去,下车的人却不是庄泽,秋色的织锦旗袍,火油钻的耳坠子,一派的华贵,正是纪文禾。
见她愣住了,文禾倒笑盈盈地迎过来:“军部出了紧急的军情,庄泽说是约了你,本来打算让霍副官来给你告假的,我一问,说是帮你选衣服,正好我也闲着,这选衣做裳的,他也不怎么懂。我就帮他代劳了吧!”
一席话说得亲亲热热地,清毓脸上僵僵地笑了,讪讪地说:“不敢劳烦大姐,改日再去也行!”
没理会她的拒绝,文禾也只是笑道:“怕我不会选,放心吧?我这弟弟爱看什么样子的,我倒也还清楚。”
到了云裳,店里伙计自是殷勤候着。文禾也热热络络地,选料子,看式样。倒还亲热得真像是关系良好的两姑媳。
云水碧的缎子如同一汪上好的老坑翡翠,碧透透地仿若能浸出水来。往清毓身上一比划,文禾温和地说:“这个色彩成州最喜欢了。”
轻轻两个字直把清毓僵出了汗来,直直地盯着镜子里文禾的眼睛,想要看看她说这句话是什么个意思。她却像是说了一句平常不过的话了,也没看清毓,还只是低着头帮着伙计别着款式针:“可我一贯就穿不好这个色,还是你皮肤好,真衬。”边说边抬起了头,眼睛里瞧不出什么异色:“只是这么些年来,一同我选料子,来来去去他总会说这个色好,呼啦啦一柜子的青荷,我倒一件也不曾穿出去过。”
清毓不知该笑还是该答,只觉得全身都崩直了,新料子在身上比划着发出唰唰地声音,像无数绒脚的蜘蛛爬上了她的心,头皮都在发麻。
清毓只想快快地结束这煎熬,匆匆地看定了几个样式便说可以了,就想告辞。
文禾却开口道:“孟小姐,能陪我去南湾公园里走走吗?”她的眼神让清毓无法拒绝。
南湾公园的荷池早己是娉婷十里,荷叶如波,空气中都是若有若无的荷香,可清毓却连一丝欣赏的心思也没有,身旁的人也只是若有所思地走着,倒也并没有和她说话。
渐行渐深身旁的游人少了,四下里也静了下来。清毓沉不住了,只得开了口:“易太太!”
听得她开口,文禾站定了,眼睛却也不看她,幽幽地说:“没想到啊,还是碰见你了!孟小姐?”
“我,我并不知道你是他的姐姐!”
文禾轻晒了一下,望着她的眼睛是一贯的平和,语声淡淡地:“孟小姐,你和我弟弟的事儿,我大致也知道了,我也不曾想会是这样,我只想知道你爱我弟弟吗?”
“我,我”想过她会问,但却不知是这样的问题,爱吗?清毓的心中也无从回答。只把头扭了过去,朱红的游廊晒得有些发烫,把手放上去倒像是放在了火上。
见她没有回答,那边倒说话了:“孟小姐,你要嫁入贺家的事我无法阻止,只是希望你能对得起他那份心。”
“我明白他待我是真的好!”
文禾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她上面,大热的天儿也冰凉凉的,语声也冰凉凉地:“孟小姐,请你待我弟弟好,我们就把以前忘了吧!”
清毓的心仿若针刺一样,水汽又蒙了上来。文禾的笑容还是那么温和却让人看得有些酸楚。她只是点了点头,轻轻地叫一句:“大姐。”